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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宇宙的数,是万物与灵魂的结合,是收缩与延展,是跌落与复原,是“是一切戏剧性效果的根源”,是“视肢体各部位为单一乐器,当全身活动时,就犹如一场交响乐一般”,也是对重复的偏爱,对往事的追忆,对已失落的遗忘。

二零零二年的某日,上海下起大雨。工地上停了工。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明珠花园的后面,坐在土坡上仰望着我与田嫣曾经的爱巢。雨浇透了我。我痴痴地望着。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来,停下。车门开了,是田然。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也许,在手眼通天的田省长眼里,我的踪迹并不算神秘。我这两年的生活或早已落入田嫣的眼里。田然颤声喊了句姐夫,放下一个手提箱,上车走了。她那丰满、鲜红的嘴巴像一朵受了伤的玫瑰。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见恸哭的田嫣。她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包里都是钱。田嫣把我当初未带走的那部分拿来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到此为至。上帝似乎准备原谅我犯过的错,但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是罪人。我们都是罪人。这笔钱或许是田省长对我沉默的奖赏。

这些都是脏钱啊。钱并没有罪,有罪的是我们。人是复杂的,善与恶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不能因为自己渴望赎罪,把他们拉入地狱。我所能做的,或许就是赚钱,用财富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几年,我已见过太多的不幸与悲伤。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里有一个伟大的民族,这里有着种种匪夷所思让人流不出眼泪的人间奇迹。

我买了一大批理财书,在出租屋里就着面包与清水读了半年,然后进入疯狂的财富轮盘赌。我没有进入国内的A股市场,选择了一家香港某期货公司在内地开办的地下公司炒恒生指数。这是一种以小博大的金融期货的交易形式。投资者只需支付合约价值10%的资金就可以进行交易。只要对香港股市大盘的走势作出正确的判断,无论涨跌都可获利。但若看错了,那就万劫不复。它的风险要十倍于股市。股指期货交易采用当日无负债结算制度,交易所当日要对交易保证金进行结算,如果账户保证金不足,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补足,否则可能会被强行平仓。每次,我在做出分析模型后,都是押上全部身家,并不留下退路。我心如止水,等待自己被这个长满鲨鱼牙齿的轮盘撕碎的那天到来。我已作好准备:当这笔钱清零后,不必特意跑到金贸大厦上去跳,随便找个工地,拉开电闸,让那成吨的混凝土倾泻而下,把自己从这个世界彻底抹掉。

每天,我都向上帝祈祷,祈祷他看见我的罪。

我的财富以几何数字迅速增长。这是一种很乏味的叙述。每天脑袋里只有数字的洪流。股指、楼市、黄金、外汇、金属期货……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这样的喋喋不休。我无意炫耀,只想说:命运的剃刀已一片片剐尽我身上的血肉。那个趴在房间里整天面对着三台电脑与五部电话的中年男人只是一副森森骨架。每天以方便面裹腹,每日仅睡三四个小时。没有悲,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

那一天迟早会降临,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天亮的时刻。“广漠无垠的空间中笼罩着一种赤裸裸的寂静和最为深沉的凝重感。这种奇异而令人惊惧的秘密还未及探明和理解,就会消隐、化为乌有。”

我在二零零七年成立了一个慈善组织,把这些随时可能蒸发的财富还给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百姓。我并不需要他们的感激。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我看得见所有的因与果。人在世上是一团无用的激情,是一团热,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他们都不可避免沦为毫无意义的存在。这是熵的意志。我也不想对我爱的人说什么。一切灼热里来的,最后都将归于旁观,包括灵魂对自我的旁观,就像火山所喷发的岩浆为岁月所静静旁观。

我曾悄悄回去看过他们。李君强已经比她母亲高出一个头,能手提两罐液化气一口气奔上六楼。他大了,肩膀厚了,可以为母亲遮蔽风雨。他考上北江市的南方大学,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还有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友。那女孩儿的皮肤跟瓷器一样光滑,有一双稚气的没有丝毫杂质的大眼睛。她依偎在李君强的怀抱里,露出一段雪白的颈。

陈映真一直没有嫁人。偶尔在下雨天撑着一把异乎宽大的木柄布伞,在街道上走着。她走得很慢。慢得让我心疼。在望远镜里,可以看见她眉心的那颗痣。她撑伞的姿势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好像我随时可能从某个角落里奔出回到她的身边。有时,她还会来到河边,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也不动,仿佛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像从身边飞过的那些鸟一样,长出翅膀,扑地一声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