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3页)

午夜里的莲花送来阵阵清香,香味若歌声在耳边来回吟唱。世界沉沉睡去,如同缓慢而又沉重的穿过草原的象群。我流下眼泪。那孩子又出现了,在一丛女贞灌木边燃起一团火。火光照耀着他瘦小的脸。他怔怔地望着那火,不时地把枯枝添入火堆。扎,他是你吗?火花不断爆裂,吐出一张张沉默的面庞,以及一串串含糊的音节。“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在孩子头顶,一道光束缓缓铺开,洁净柔和,像是有天使从天空中走来。

这应该是来自檌城的光。

檌城,由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牌构成。二十二张的图画牌描绘了万物的由来,五十六张的数字牌叙述着每天将要发生的事。据说,它是对“人的基本类型或境遇”的确认,并解开生命所提出的各种课题。

旅人来到城里,试图找到相关的预兆或警示,但无一例外被内心隐藏的恐惧攫住,而把命运旅程当成了一种试错的游戏。游戏的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更多的沮丧、焦虑,不会再有别的什么。

时间是残酷的,从天空里落下来,不停地落,最后紧贴地面,犹如冷血的蛇紧盯着猎物。旅人匆匆行走,一遍遍地行走在泥泞之中。他发现:自己的影子与身边以圆圈的方式摊开的建筑一样,同时蕴藏着正、反两种意义。这让旅人忽而一喜,忽而一悲。他看见这一刻他砍落了一个武士的头颅;而在同一时刻,他也看见,自己的头颅正悬挂在一个武士的腰间。

黄昏发出短促尖利的叫喊,一闪即逝,犹如死者被打扰的灵魂。干瘪枯瘦的老者坐在阴影里摇晃着手指,一言不发。这根手指是老者的全部,是世界。每次摇动都是改变、平衡及和谐——万物非增即减,非左即右,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但是一个恒定的值。

旅人望了一眼这个通往自身“最不愿承认的欲望和要求”的源头,加快了脚步。月亮、塔、悬吊者、恶鬼、魔术师、女祭司、国王、力量、命运之轮、正义、节欲、审判……被四种花色包围的影像,跟随着旅人的脚步生出种种变化。只有一小部分变化才能获得词语的命名,找到某种形式,被光与暗迅速砌成檌城里的某幢建筑,或者是向上蒸发,形成一团嵌在夜空里的模糊的光、一张坚韧异常的密网、一头在穹形屋顶上散步的豹子。大部分的变化被遍布街头的各种仪式与禁忌(这是一个不断“暗示、隐喻、阐释”的过程)所消耗,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没有真理,也没有谬误;没有厌倦,也没有激情;没有欢乐与痛苦、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幻灭、冲突与和平;没有母亲、小丑、柔情似水的女子、国王、勇士、隐者——只是“没有”。

黑暗的光芒笼罩在檌城上空。极少数幸运的旅人凭借一份偶然得到的檌城地图,绕过建筑的死角,未被那团光所诱惑,也突破网的封锁,避过豹子的捕杀,用了数十个昼夜,走出这块众神遗弃之地。但糟糕的是,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的性格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勇敢的变得懦弱,善良的变得凶恶,风趣幽默的变得木讷笨拙,吃斋的也开始无肉不欢……这让曾经熟悉他们的人(父母妻儿、亲朋好友)深感诧异与不安。经过一段时间小心翼翼的相处后,这些人听到一个极可怕的流言:檌城有一种可怖兽。它们跟人的眼泪差不多大小,是黏液状的,会随着风声钻入所有来到檌城的旅人的眼眶、鼻孔、口腔、耳朵,然后在人的体内生活下来,一点点地吃掉人的肌肉、骨骼、内脏等,并最终披上人的皮,来到人类的世界。

恐慌拥有各种动物的面貌。旅人不得不赌咒发誓。“我还是我呀!”他们嚷道。可这是没有用的。除非他拿刀子把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剜出来——如果马上死去,说明他的确还是人类。但就算他这样做了,也不能为其他到过檌城的旅人做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