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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山雨欲来,“社教”在各处开展得如火如荼。人人争表忠心。政治嗅觉灵敏的人从姚文元发表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里读出不详。我上了小学三年级。于萍做了班长,与我同桌。老师说,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但于萍有红领巾戴,我没有。那条三角形的红色布条儿区分了我们的生活。

于萍同学越来越趾高气扬。那时,男生与女生不大讲话。每张课桌几乎都有用铅笔刀划出了深深的“三八线”。一般是男生欺负女生。许多男生上课时不是听老师讲课,而是观察女生的胳膊是否越线,再以削尖的铅笔头迎头痛击。女生挨了扎后,多半委屈地瞪来几眼,顶多眼泪汪汪一阵子。可我比较背,摊上于萍这位同桌。当我试图用小刀把这条“三八线”刻得更清楚一点时,于萍举手向老师报告,“李国安同学在破坏公物”。在老师眼里,凡于萍同学的话就是可信的,何况于萍还经常把话题上升至“我们要爱护公物胜过爱护自己的眼睛”这种理论高度。我只好委曲求全,也不敢像其他男生那样对付她那双时不时越过封锁线的胳膊。不过,说实话,她那只胳膊也真是漂亮,细细白白,与藕差不多。

那年秋天,学校流行起斗蟋蟀。到了晚上,墙头屋角田边水渠都有撅起屁股掏蟋蟀的孩子。他们屏声静息,搬开砖石,一手拿网罩,一手用枝条,轻拨慢挑。蟋蟀又哪知人心险恶,进退间蹦入网内。把蟋蟀逮回家,放入泥盆或装了土的玻璃罐里,喂以饭粒,待其养精蕴锐,第二天一早,饭也不及扒上几口,玻璃罐藏入书包,匆匆赶去学校。早有孩子守候在校园偏僻角落,纷纷涌上,围成一团,或要一洗昨日的耻辱,或要挣得今天的光荣。擂台由几张报纸折叠而出,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各自搁入里间,用小草杆赶,使两只蟋蟀碰头,看它们振翅张牙挺斗。那不肯斗的虫,若嘘嘘几声仍无效果,便被小主人掼出,一脚踩死。摆台里搁入泥土细沙。开斗之时,人头簇动,还真发生过外面的人压倒里面的人,把那蟋蟀也压烂的糗事。一般而言,早秋斗黄虫,黑黄、油黄、乌背黄、乐陵黄;再斗黑虫和紫虫,淡紫、深紫、真紫、粟壳紫等;到晚秋时节,斗的是青虫,有正青、红牙青等。我并不懂蟋蟀的学问,学校里就没有谁懂。管这些蟋蟀叫方头、圆头、尖头、铁头、黑崽、油葫芦,或者恶眼狗、沙皮狼、大腿将军。斗蟋蟀,也从不按个头、种类、重量分级别开打,赢了就好。蟋蟀的小主人会因此得意到自己的这只蟋蟀被活活累死或被另一只蟋蟀咬死为止。这种斗,多带彩头,输者得给赢家抄写作业,或是一小袋葵花籽、半截甘蔗。斗蟋蟀,得屏住呼吸,不能透大气。若谁朝擂台里呵气,蟋蟀就跳。人多脚杂,能逃出生天者寥寥,十有八九要被踩破,踩出乌黑的肚肠。一个孩子扯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哭喊,你赔我的蟋蟀!被扯住衣领的孩子争辩,不是我踩死的。于是只好自认倒霉。

我是这种活动的狂热分子。但我的蟋蟀老被别人的虫儿咬断了腿。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抓到一只极凶悍的蟋蟀,遍体纯青,头线金红,六足洗玉,牙色乌金,听到其他虫鸣便四处觅斗,才一露面,与其对峙的虫往往不战而退,往后逃,方拧转身躯,这虫已跃起,咬住对方颈脖直至咬死才松口。可惜当我把头埋在课桌抽屉里津津有味与它玩耍时,于萍伸来一只手,两根指头拈起虫儿,再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这只为我赢得无数骄傲的虫儿拍成肉酱。我想杀她的心都有了,还没动手,于萍举起那只好看的小手向老师报告,“老师,李国安上课时不专心听讲玩虫儿。”我气白脸,骂去一句脏话,老师听见了,喊上讲台罚站。下课铃响后,我打算去弄来一只癞蛤蟆搁在于萍的书包里,或者是搁上一砣屎。我还未动身,于萍喊住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李国安同学,你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拿什么报效祖国?”

这一句话如当头一棒,我想起“草原英雄小姐妹”,想起了自己在日记本里写下的誓言。我万分羞愧,终于看见自己与于萍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我真的想做一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我想拿“三好学生”快想疯了。尽管这年我的语文数学都考了双五分,可年年的“三好学生”都是几名班干部的自留地。这一年自然也不例外。老师的评语是:该学生学习有长足进步,要求上进,但需要改正撒谎的毛病。我不知道我哪里撒谎了?我恨不得用小刀剖开胸膛让老师看看我那颗红彤彤的心脏。可老师说有,那就一定有,这是不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