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4页)

这一年,值得高兴的事也有。容国团在第二十五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子单打比赛上,为中国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街头巷尾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整日喜气洋洋。许多孩子在有水泥地的单位走廊上,捏着粉笔头画台线,用断砖为网,以小木板为球拍,拿揉成一团的废纸为球,嘴里呼喝,来回厮杀。我蹲在旁边看,一看就是一天,看得津津有味,口涎流出,肚子也不饿了。那些大孩子,老拿木板球板在我屁股上拍,拍得还特别有力。我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又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们打球,只好把臀部奉献出去。打球特别消耗体力,孩子们打了一会儿就不打了,坐在石阶上呼呼喘气,比赛谁的痰吐得远。一个孩子,我忘了叫什么名字,黑黑瘦瘦,嘴蛮大的。他有一个白色的真正的乒乓球,是亲戚从省城带来的。大家不爱与他玩,他从来不肯把球贡献出来,老独自坐在角落里,用舌头舔那球,说有什么爆米花的香味。这种鬼话谁信啊。那天不知道是咋的,可能是他舔得太恶形恶相,一个大孩子见了非常生气,扑过去把他压在身下,去抢那球。大家再拖起舌头轮流去舔,人人有份。我也伸长了舌头,果然有一种樟脑味。那孩子急了眼,跳着脚去抢球。球瘪了,烂了,就算是放至热水中也恢复不了原状。那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发了狠,把乒乓球放在嘴里猛嚼,居然一块块全咽下肚。我们就围住他,问好吃不?那孩子眼泪汪汪,啮咧着牙齿,冲我们咆哮。结果惹大孩子又生气了,捏住他腮帮子,从中摸出两块碎片往自己嘴巴里搁,立刻吐出来,抓住他一顿揍。

六零年得浮肿病的人更多了,人们的腿都很胖,用指头戳一下,就出现一个凹坑,这凹坑能维持几分钟。许多孩子都热爱上这种游戏,互相撸起袖管,比谁腿上的凹坑更持久。输了的人要学狗叫,学狗爬,还得让赢家骑在背上。米饭永远也不够。鸡蛋卖到二毛钱一个,还有价无市。这相对于母亲每月十六元七角的工资收入,贵得离谱。母亲一发狠,花了三元钱,悄悄从黑市里买来一只芦花鸡,瞒着邻居放养在卧室的床铺底下,每天去看鸡屁眼,还摸黑去地里挖蚯蚓喂食母鸡,寄希望它能多下几个蛋。缺少光照的母鸡没几日便瘦骨嶙峋,别说下蛋,连命都快保不住。母亲愁眉苦脸,用绳子绑了母鸡的脚,提心吊胆把它装在竹篮里,用衣服盖住,吊在屋檐下晒,自己蹲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害怕它暴露在要割资产阶级尾巴的劳动人民的视线下。母鸡很听话,从不在篮子里打滚,成了母亲的心肝宝贝儿。我看着这只不下蛋还要与自己抢口粮吃的母鸡很生气,可奈何不了它。有一次,我差点逮到它,结果被它在手背上一啄,跳出门。母亲可能与它已经建立起某种心灵上的感应,在厨房放下扫把,三步并作两步堵在门口,就像张爱玲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母亲把鸡护送回卧室,并赏给我一记耳光。我很愤怒,又拿这只五德之禽没办法。还好,不久继父替我报了仇。这只自作孽不可活的母鸡竟然在夜晚跳上母亲的床,或许以为继父那身汗毛是草地,低头想啄出虫子。正在鏊战中的继父吃了这一啄,大怒,抓住鸡脖子,一拧,就要了它的命。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吗?就是六零年的那口鸡汤。这辈子我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喝的汤了。我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碗底,舔得舌头吧嗒吧嗒响。

饥饿让人们生出无穷无尽的智慧。哪怕是望梅止渴的智慧。六一年流行起一阵子把米饭反复蒸煮的法子,据说这样能把一碗米煮出二碗饭。充分吸收了水份米粒的个头确实要大一些,可吃到肚子里,该饿的时候还是照样饿。我不大理解,这什么反复蒸煮,说白了,不就是煮稀饭吗?可能那时候的肚子也是人们的敌人。因为很难战胜它,所以就得想法子来哄着它。

说起来,我真是一个坏蛋,因为肚子饿,学会偷东西。那时,我已经七岁,再高的墙也能攀援而上,肢体的灵活性毫不逊色于猿猴,能在一大片屋顶上穿来跳去。我偷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鸡蛋,是在政府食堂。上级机关经常下来检查工作。食堂要安排伙食。鸡蛋打在碗里,搁在灶上,与我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我够不着。食堂的窗户虽然开着,栅栏之间的缝隙太小,我也钻不进去。我想出办法,去河边找了一根芦苇管,趁人不注意,把管子一头伸向碗底,美美地吸上几口,真爽啊。这些腥的蛋清会在舌头底下跳舞。可惜这样的机会不是常有。而且,食堂里那位个子与屋檐一般高的做菜师傅实在凶悍,在发觉我偷鸡蛋后,挥舞着锅铲,试图把我拍扁。我不怕他。我往他的菜锅里撸鼻涕,扔石头。有一次,我终于发现他的秘密,哈哈,这个王八蛋也偷鸡蛋,鸡蛋虽然都有专人点数,食堂里有几个人互相监督,但这家伙的手法快,在打鸡蛋时,能把蛋清刮入围裙下掖着的薄膜袋子。我找到一根铁丝,把头磨尖,绑在棍子的顶端,等他做菜时,隔着窗户,去捅那个薄膜袋子——一捅就破。蛋清稀哩哗啦淌下来,淌了他半条裤子。他兀自不觉,就有眼尖的人发现了,问,你裤子上是什么?我在窗外笑得打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