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昼(第5/6页)

“孩子,真是那么要紧?比我们的感情更加重要?没有孩子,难道我们两个人,就不可以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开头的那几年,沈泰誉曾经反反复复地追问她。

她蔑视地拿眼瞪他,不屑作答。婴儿晶莹的双瞳、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谁见了都会欢喜。然而,对孩子真真切切的向往,她绝对不会比别人更多。她并不是那种儿女情长、拖泥带水的软心肠女人。症结在于,从名牌大学毕业,当众多的大学同学还在单位的最底层听差跑腿时,她关锦绣,已经傲视群雄,噌噌噌地一路提拔到部门主管,拥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当他们还在为一趟两趟国内旅行节衣缩食筹措旅费时,她已跟随上司,数次飞往美利坚合众国,与高鼻梁蓝眼睛的老外谈判对垒。念书时,她是人见人爱的三好学生,工作后,她是见招拆招的职场精英。尤其是,当那些与她姿色相当的中等美女还在苦候顽皮娃娃丘比特的时候,她已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毕业于政法大学的高才生外加足球队前锋的沈泰誉。每一样,她都没有耽误,每一个赛场,她都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只是,在那些比她迟婚、丈夫远不如沈泰誉耀眼的女同学、女朋友纷纷怀孕生子后,她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她的成就感一落千丈。同学聚会、闺蜜聚会,她们秀的是自家的宝贝,炫的是育儿经,她呢,纵然一再声明自己是丁克一族,可是她的冰雪聪明的朋友们、同学们,总是在她跟前,有意无意地推荐不孕不育的中药疗法,试管婴儿技术领先的专科医院。

她恨他。因为沈泰誉,她那遭人嫉妒的、惹人艳羡的完美人生,没了,毁了。随着年月的流逝,那些怨恨、轻视、斥责,也都渐行渐远,他们的家,成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沈泰誉不过是她前半生的同行者、同住者,一个固定的背景、一项静止的道具、一件可有可无的家具而已。

这一切,都归因于那两张冰冷的检验单。她的完好,与他的缺陷,构成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陡峭的落差。从此,她在山顶,他在谷底,有着互不交叉的路径。

可是,同样内容、不同结论的检验报告,为什么会冒出来两份呢?关锦绣好不容易捱到凌晨六点,坐在车里,拨通了重庆姐姐家的电话,电话是姐夫接的。

“是锦绣啊,有什么事吗?是泰誉有消息了?”姐夫的声音睡意蒙眬。

“联系上泰誉了?”那边换成了姐姐尖厉的嗓音,姐姐抢走了听筒,“泰誉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你不知道,这两天,妈都快急死了,天天看电视新闻,天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正说今儿到庙里去为泰誉烧两炷平安香呢……”

“没有,没有他的消息,”关锦绣不悦地打断姐姐,“你们就那么担心沈泰誉?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你吓傻了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了吗?”姐姐训斥,“泰誉在震中,下落不明,你还有工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

“我在沈泰誉的相册里找到两份不同的检验报告,都是在十年前由你们医院出具的,”关锦绣单刀直入,“一份报告,证明沈泰誉不育,另外一份,写的是我患有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和子宫发育不良。姐,这两份报告,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端,一下子沉默下来,声息全无。

“姐,你在听吗?”关锦绣叫她。

“我在听。”姐姐瓮声瓮气地回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关锦绣顿住,一个陡然升起的念头,让她在初夏的天气,脚底冒出丝丝的凉气。

“患有不育症的,是你,”姐姐残酷地证实了她的揣测,“通过腹腔镜,可以看到,你的卵巢是条束状的,通常,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结合子宫发育不良,怀孕的几率几乎趋近于零,而泰誉的身体,其实没有丝毫问题……”

“为什么骗我?”关锦绣失控地大叫,“为什么要联合起来欺骗我,这是为什么?!”

“锦绣,你冷静一点!”姐姐急道,“当时,我们就是怕你受不了,你从小要强,不甘人后,事事都要争第一,就连学校开运动会,一旦落败,你都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饭,你想想,我们怎么可以让这件事情伤害到你?所以,我和妈妈,还有泰誉,我们一起商量了这个对策,我当天就到医院弄了两张假化验单……”

“连妈妈都知道?”关锦绣尖叫说。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守寡的母亲单身带大了三个女儿,母女四人经历的凄凉与浩劫,足够写一部皇皇巨著。成年后的关锦绣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骄傲,她带给母亲的,是荣耀与光彩,没有伤感,没有担忧。

“是,妈妈知道,”姐姐坦白地说,“后来,妹妹知道了,你姐夫,他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