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白日晴转雨。

误服毒物的猫与老鼠,狭路相逢,是捉对厮杀,还是共谋生路?

天快亮时,沈泰誉困得撑不住,在窝棚里睡了一会儿。醒来,老太太独自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着川剧《玉簪记》,是女主角陈妙常在《琴挑》那折戏里的“二六”唱段。

“他真是俊俏书生好品性,句句话儿都含情。他那里笑脸儿来相问,哎呀呀,羞答答,怎回他那一声。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照他孤零,照我也孤零……”

这一段唱词,沈泰誉再熟悉不过。早年老太太专职做妖精的时候,父亲最喜欢听她唱戏。在屋后的院落里,她一边晒着衣裳,一边小声唱着。父亲听见了,涎着脸,凑过去亲吻她,她假意不肯,伸出兰花指,往父亲脸上轻轻一戳,嗲嗲地唱一句: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父亲完全疯掉了,眼珠发绿,拦腰抱起她,大步朝后院阴暗的柴房里去。沈泰誉记得,那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杏子树,年年结果,都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这个吊梢眉、水蛇腰,穿着花旗袍与高跟鞋的狐狸精,哼唱着靡靡之音,像毒,似蛊,不费吹灰之力,就拆散了沈泰誉的家,隔绝了沈泰誉的父亲和母亲。

她是个罪犯。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她杀死了一对元配夫妻的婚姻,凌迟、碎尸。爱的刽子手。可是,没有哪个法庭会审判她,没有哪个法官会宣布她的刑期。年少气盛时,沈泰誉时常告诫自己,他必须牢记仇恨,总有一天,他要对她,来一次彻底的清算,总有一天,他要为冤死的母亲,报仇,雪恨。

那个“总有一天”就在眼前,然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甚至不能狠下心肠,撇下孤单的老太太,让她自生自灭。

“妈,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忍不住低叹一声。

“哥哥,你醒了!”老太太眉开眼笑地盯着他。

天,怎么又成哥哥了?哥哥妹妹是父亲与老太太之间的昵称,看来老太太是把沈泰誉认成了他那见色忘义的爹!沈泰誉浑身汗毛倒竖,估计抖一抖,能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哥哥,这是我给你留着的,可有营养了,你悄悄儿地,快吃吧,千万别让人看见了!”老太太四顾无人,从衣袖里掏出一把软塌塌的东西。

“呵呵!”沈泰誉失笑。老太太手心里躺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头晚用来佐粥的腌萝卜干。敢情老太太处心积虑为心上人密藏起来的就是这玩意儿!

“吃啊!”老太太抓着那把脏兮兮的腌萝卜干,直朝沈泰誉嘴里塞。

“好,好,我吃,我吃!”沈泰誉接过来,嘎嘣嘎嘣地嚼着,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其实暗地里把粘满泥灰的腌萝卜干给扔了出去。

“这样就乖了,”老太太满意地摸摸他的头,“宝宝啊,妈妈明天带你逛街去!”又把他误认作了亲生的儿子。这都哪跟哪啊!

“想看宝宝吗?”沈泰誉问。

“想!”老太太果真连连点头,一脸期盼。

沈泰誉牵着老太太的手,把她带到新生儿的窝棚。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清洗婴儿、打理秽物。死而复生的产妇躺在厚厚的柴草与被褥里,面白如纸,莲莲捧着一大碗荷包蛋,用勺子剁碎了,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进去看宝宝吧!”沈泰誉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乐颠颠地走到啼哭不止的婴孩身边,试着去触摸小家伙吹弹可破的皮肤。

“摇摇,快看看,老奶奶看你来了,大家都很疼你呢。”小东西的奶奶喜滋滋地说,她们同意了莲莲的建议,将摇摇作为宝宝的乳名。沈泰誉没有跟进去,他知道,此地的农村,男人不可以随意闯入产妇的屋子。这是风俗,也是禁忌。

沈泰誉转回旁边那间窝棚,席地而坐,把手提电脑放到膝盖上,键入密码,打开来,逐一查看每一个文件,将最为重要的拷贝到便于随身携带的U盘里。一大早他就盘算着这件事儿,手提电脑无论体积多么玲珑,在U盘面前,终归是庞然大物,后者往裤兜里一揣,啥都不会妨碍。何况手提电脑电池的使用期有限,顶了天,不过四五个钟头,山坳里又停电,没办法充上,缺了电的电脑,一点儿用都没有,等于一废物。沈泰誉做好了万不得已之际抛下手提电脑的打算。

每个文档他都看得极为详尽,哪些是与其他同事资源共享的,哪些是专属他办理的绝密资料,他一一判定,逐项按“另存为”,保存到U盘中。

有一份文档,是沈泰誉到汶川以前处里开会,刚刚布置下来的任务。每个调查对象后面,都附带着一张相片,沈泰誉拉过鼠标,匆匆掠过。这份文档,处里的同事人人有份,用不着拷贝。蜻蜓点水地浏览完,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重新回到文首,放慢速度,再看一次,于是,那张相片很快就从众多相片里凸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