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蚂蚁(第2/3页)

黑大氅依然在迎风飞扬,变成了黑色的云朵。天空下阴霾密布,天越来越低,将山头都压扁了。很多年以后蔡观止回首往事时,还会一阵惊悚,那件黑大氅何以有这么大的能量,将天空都染黑了,将漫天的云彩都染黑了。凤凰山的金凤凰们继续朝半空中放烟花,火光闪闪,看上去五彩缤纷,在生命消失之前留下了最后的美丽,如此的绚烂。爆炸声在此起彼伏地响起,蔡观止的耳朵都快要震聋了。他的嘴唇被震得哆嗦成一片树叶,风中的树叶簌簌作响。他第一次看到死去那么多女子,喋血的场景惊心动魄。她们就像漫山遍野的无名之花,活着的时候很鲜艳,现在被炮灰覆盖,看上去十分灰暗。

穿黄军装的男人们也大批地死去,起初他们大多数是被箭射死的,箭矢如雨,他们像面条一样倒下。后来,他们是被枪打死的,刺刀挑死的,红军赶来增援了。彩色的蚂蚁咬不过黄色的蚂蚁,只有朝半空中放烟花。黄色的蚂蚁咬不过红色的蚂蚁,只得落荒而逃。黑大氅也消失了,在国军里,兵败如山倒时,第一个逃的总是将军,逃得最快的也是将军。将军的腿比士兵的腿要长,将军的腿,长在马上,长在轮子上,长在翅膀上,长在山风上。就像这位穿黑大氅的,这只黑色的蚁王,他的腿就比普通士兵的腿要长一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蔡观止一直惧怕黑色。黑色就像是夜色,在四周的寂静中会骤然涨潮,滚滚而来,将一切都埋没了。很多年之后,凤凰山上的仅存的两个女子英姑与顾小凤,都怀疑是蔡观止将白狗子引上山来的。这让他感到的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忧伤。在她们的想象中,凤凰山的这场灭顶之灾,可能就是他带来的,他觉得自己与她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拉远,甚至产生了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隔膜。与一颗心的距离拉远了,和另一颗心的距离就会拉近,那些日子他觉得红豆的婉约特别的亲切,婉约女子真的很好。

眼下的蔡观止从树丛中爬出来,山野恢复了宁静,连零星的枪炮声也没有了。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炮灰,摘掉了衣帽上的几片树叶,掸了掸身上的烟尘,劫后的凤凰山一片狼藉,他忽然开始奔跑,像风一样。他跑起来重心有些不够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阳光已经破云而出,战地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那些灰暗的面孔,她们曾经也是那样的鲜艳。蔡观止像一只红色的蚂蚁,东张西望。他从她们中间一路过去,风尘仆仆,心情压抑而悲凉。他连尸体都丝毫不怕,从这点上说,他到底是个有胆气的男人,又显得英勇无比。死人还会不会放屁,这又让他研究了三秒钟,也仅仅是三秒钟。即使死人依然会放屁,那她们的屁一定是香的,她们连放屁也是香的。那么多年轻女子的生命消失了,那么多美丽的金凤凰夭折了,那么多美丽的鲜花凋谢了,她们都是父母生的,用血肉做的。蔡观止忽然又觉得她们不像是金凤凰,倒像是一群蝴蝶,死去的蝴蝶。

顾小凤在哪里,英姑又在哪里?她们是不是也成了死去的蝴蝶?蔡观止在乱尸堆里寻找她们的面孔。其实,英姑已经被人抬走了,和红军的伤员躺在一起。顾小凤一直不知去向。他想起了与她们之间的许多欢欣的往事,无法摆脱那种恐惧与悲伤,难免眼泪汪汪。山风徐徐吹来,使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似乎还夹带着缕缕淡淡的清香味儿,那是从树叶子里发出来的,青草片上散出来的,还是从山花瓣中沁出来的,他已经无法辨别清楚了,反正在山野里,各种各样的气息都是能闻得到的。可不管是哪一种气息,都敌不过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儿。等到冬去春来,被炮火烧焦了的枯枝上绽出了嫩绿的新芽,那种血腥味儿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

蔡观止始终没有找到顾小凤。顾小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消失在凤凰山苍苍莽莽的群山之中。他在乱尸堆中看到的只是,那一只碧玉凤凰头钗。他将它拾起来,藏匿进了怀里。她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这林间的风,林中的花,化作了高山上的雪,高山上的云。她本来就是这凤凰山上的金凤凰,山中的精灵,自然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凤凰山的山山水水,不会离开她深深爱恋的大森林,这里有她的乡愁,有她的灵魂。

红军是有铁的纪律的部队,蔡观止回到东白山之后,就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因为自由散漫擅自行动,被关了三天禁闭,闭门思过。在他们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不合群的怪物,另类,想法稀奇古怪,行为举止也令人不可思议,与众不同的东西总是可怕的,可怕的东西就是有罪的,大众化的逻辑大概如此。回东白山后他依然怕黑暗,禁闭室像一个黑匣子,在禁闭室里,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坐卧不安。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陶埙,他的陶埙也和他一起关禁闭,不料埙声将这种恐惧无限地扩张。黑暗原来是有张力的,黑暗的张力竟然如此之大,令他束手无策。除了枪炮声,红豆的笛声,蔺曼卿琵琶声,雀儿的快板声,还有呜呜的风声,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而且这几种声音,除了禁闭室外的风声是真实的,前面几种声音都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