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黑绳诛蟒救少女,孙遇听琴剖圣心(第4/7页)

李义南朗声笑道:“我们哪里是什么神仙、仙官,黑绳兄自幼习武,蒙高人指点,功夫出神入化。这位孙先生是个画家,曾做过弘文馆校书郎,我做过陪戎校尉,都是从九品的小官,如今虽然都已卸任,朋友们还是习惯称一声‘大人’,以示抬爱,倒让陆姑娘笑话了。黑绳兄和陆姑娘以后千万莫要再称呼大人,大家兄弟相称最是亲切不过,何必见外。”

孙遇也连声附和,让黑绳三和陆燕儿改掉称呼。

黑绳三倒不像工倪那般坚持,当下改口称呼二人为“孙兄和李兄”,陆燕儿也只好称呼二人作“先生”,却称呼黑绳三作“黑绳大哥”。

气氛方谐,门口走进一位红衣少女,怀抱古琴,向四人施礼问道:“几位尊客,可愿听小女子鼓琴歌咏?”

孙遇抚掌道:“正好,但不知姑娘会弹奏哪些曲目?”

少女递上一册琴曲名目,请孙遇点选,孙遇便点了一曲《猗兰操》。

少女又施一礼,坐于门旁小几前,展琴拨指,众人皆掷箸息声,只听那少女鼓琴歌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声音甜美,轻柔温婉,歌、琴一如少女般可人。

孙遇却暗自摇头苦笑,心道:“这哪里是《猗兰操》?分明成了娱乐酒客的《猗兰小曲》。”

少女歌罢,孙遇向少女微笑道:“姑娘弹唱得虽好,却非孔子的《猗兰操》,词是韩昌黎所作,曲子也必为后人谱改,全无夫子原味,姑娘可会弹奏孔圣人的《猗兰操》?”

(按:《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

(又按:韩昌黎即韩愈。)

少女起身回道:“小女子所学的《猗兰操》只这一首,不知还有其他的,请客官恕罪。”

孙遇摆手轻笑道:“那也罢了。”

陆燕儿见孙遇颇为失望,起身说道:“燕儿倒是学过孔夫子的《猗兰操》,如孙先生不嫌,我愿借这位姑娘的琴,为先生鼓唱。”

孙遇大喜,忙向陆燕儿称谢。

陆燕儿离座向红衣少女告谢,请她坐在一旁,自己款款坐于几前,抚琴吟唱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曲调悱恻哀雅,歌声怆然忧愤,正是孔子所作。

曲毕,众人抚掌称好。黑绳三喟然说道:“燕儿姑娘是否还在怪我未能及时救下令堂大人呢?”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一怔,不明黑绳三为何忽出此言。

陆燕儿忙起身拜道:“黑绳大哥何出此言?陆燕儿的命是黑绳大哥所救,燕儿思恩图报尚自不及,又怎敢怪罪大哥?”言下甚是惶恐。

黑绳三也起身还礼道:“燕儿姑娘切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黑绳三本来愧对令堂等人,姑娘再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了。适才我只是听姑娘的歌、曲中大有怨恨之意,是以相问。孔圣的《猗兰操》忧则忧矣,却何出此怨恨韵调?”

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方松了口气道:“不想黑绳大哥如此精通乐律,竟能听出曲中心意。燕儿是从先父的一位故交——方老伯处学得此曲。燕儿听方老伯说,时人多谓韩昌黎的《猗兰操》作得比孔子还好,说什么更加豁达无争,当真是狗……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猜到那位方老伯的原话定是“当真是狗屁不通”,陆燕儿却不好意思引用,故而改口,不禁莞尔。

只听陆燕儿继续说道:“方老伯还说,孔夫子有才学,便该当被认可,被重用。无能小人当道,致使自己的抱负不得实现,自然要怨、要恨,何必学个酸儒,惺惺作态!故而方老伯便要燕儿鼓奏此曲时,心中亦须怀着怨恨之意,方合《猗兰操》的本旨。”

孙遇噱然笑道:“这位方老伯想必是个志不得舒的才子喽,不过他却只说对了一件事。”

陆燕儿好奇地看着孙遇问道:“是哪一件?”

孙遇微微一笑,说道:“韩昌黎的《猗兰操》并未胜过孔夫子。”

陆燕儿向孙遇施一礼道:“请孙先生教诲。”

孙遇缓缓说道:“时人称赞韩昌黎这首词豁达,殊不知豁达者焉有过于孔子?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可见孔子虽不仕于诸国,却并无怨恨之情。《猗兰操》之忧,乃是忧于天下不得圣人之治,忧于万民不得圣人之教,而非忧于孔子自身。若论其自身之所求,孔子明明已经说过,唯愿如曾子之志,恬然自在,无世俗之扰,沐浴郊野,拂风而歌,无欲无求,怡然自得。韩昌黎‘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所思在己,孔夫子‘何彼苍天,不得其所’所虑在人,是以昌黎之辞,其志、其怀不及孔圣人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