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兄弟之死(第5/6页)

船在码头上停下,艄公将踏板稳稳放好扶守诚上岸。码头两边热闹得很,有人在舞龙,有人在划旱船。龙是一条金龙,舞得翻起来,阳光下,金甲张开,耀眼夺目。

守诚看到高台边歇着一顶朱缨宝盖六人大轿,轿上有一大大的“杭”字,立刻恍然大悟,是杭浚睿,那朱缨宝盖轿不是他的专轿吗?仰头再看高高旗杆上的号旗,立刻看到赫然醒目的“顺昌”二字。“顺昌”是杭浚睿的总号,扬州城无人不知。原来今天是他举行收受新散户的仪式呀。

守诚禁不住头皮发麻,一时进不是,退不是,一头钻进路边的一顶轿子,令轿夫一路不要停,直接往城里抬。

轿帘不严,有阳光亮亮地透入。码头上尽是热闹的人声,守诚鼻孔里嗅到一阵阵硝烟味灰尘味。轿子有些摇晃,守诚从未坐过这么小的轿子,很不习惯,很不舒服。

前面木轮车跟什么碰上了,吵吵的,尽是人声。轿子停下,守诚想掀开帘子望一下,但忍住了,外面说话谈论声清清楚楚传进轿子:

“杭商总今儿一下收了三户,来日更要大发了。”

“那还要说,康家倒台,这如今全扬州杭商总算老大了!”

“让人想不到,程墨斋以前都跟在康商总屁股后面转悠,如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投到杭商总门下啦。”

“这算什么,你晓得洪大宇这个人吗?他原来是康家盐号的掌柜,前几年出了点纰漏,跑到海陵躲避,如今竟被杭浚睿请回来做掌柜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想想前两年,他杭浚睿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呀!”

“一个字,命!”

守诚无法把耳朵堵起来。不能怪人家,人家不知道你康守诚坐在轿子里。况且平心而论,这些话也没一句错,事实明摆在这里,谁都怨不得。但想归想,守诚实在不愿听,不想听。守诚只巴望轿子快些起身,快些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轿子晃了晃,终于起身了。往前一拐弯,进了一条巷子,耳根立刻清净,一切变得安静下来。守诚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端坐着的身子慢慢放松。

终于进了东圈门,往西不多远,这就到了康府门口。守诚掀轿帘下来,头在低矮的轿门框上磕了一下,生痛!付了轿钱,要挑夫将行李箱笼直接挑进,手摸着头上伤处往大门里走。

“大爷好!大爷一路辛苦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大爷盼回来了!”门房黄精颠颠地跑上前,对守诚弓腰作揖。

“家里还好吗?”守诚急切地问。

黄精口吃道:“出出事了,大爷快快请进”

守诚瞪住黄精:“出什么事?”

黄精额上堆起一片褶皱,声音细如游丝:“是福字院,三爷他他”

守诚脊梁骨上蹿出一阵冷气,神经一下绷紧,扯开大步往里急走。

福字大院声音嘈杂,里面乱七八糟站满了人。是些男仆女佣,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神情惶恐,急切而紧张地议论着什么,不时拍手打掌,跺脚怨天。见守诚进来,一下惊异地叫起:

“哎呀呀,我的菩萨爹爹哎,大爷您回来啦!”

“大爷呀!大爷”有人立刻哭起来。

“一回来就赶上这样的事,怎么了得呀!”

“年纪轻轻的,真可怜呀”

“都怪那个尤秀才,是他作的孽,给三爷一趟一趟买那该死的福寿膏呀!”

“修奶奶多好的人呀,竟然留不住他呀!”

“两个孩子都还小,真可怜哟!”

守诚脑里嗡嗡嗡炸响。三弟呀三弟,你怎么啦?你到底出什么事啦?你是不是又犯糊涂病,吸了很多很多福寿膏?福寿膏就是大烟就是毒药,不能吸,一吸就会上瘾就会戒不掉,害处无穷,你为什么一定要吸呢,我的二弟呀?守诚脚步急乱,恨不得一下跨到里屋。

守诚耳朵听到了哭声。

往前走,哭声越来越响,如冰凉的大水,将守诚的精神一点一点席卷。

修竹雨在哭,蓝姨在哭,丫环在哭。

守诚脸煞白,嘴微微张着,腿打软,脚碰到门槛,身子晃了晃差一点跌倒,硬是扶住门框站稳。一转脸看到了弟弟,只见他瘦脸苍白,通身寿衣装裹,脚头点一盏长明灯,直手直脚躺着。修竹雨哭得软瘫,一左一右两条膀子被人挽着,蓝姨用绢子抹泪,纹儿一双眼睛哭成红桃,旁边围着的有陈碧水、郑玉娥、丽芳等,个个眼角含泪,唏嘘抽泣。守诚跌跌绊绊,三步并一步奔上前,单膝往下一跪,一把抓住弟弟冰凉苍白的瘦手,脸伏上去,呜呜大哭。

是吞食大烟自杀的。

其实自从真正吸上大烟的第一天始,守慧就渴望把它戒掉了,完全彻底地戒掉,而且越到后来,这种愿望越是强烈。守慧不喜欢大烟,讨厌它,害怕它,恨它,可又着魔了一般离不开它。守慧精神崇尚华美高洁,一直向往空谷幽兰式的清远绝俗,怎么可能喜欢大烟?就本质而言,大烟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他的吸食,完全是罗影病逝后,承受不了至爱顿失的锥心之痛,精神与爱情无枝可栖,痛苦到了极点的一种饮鸩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