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今世

我们行走在地狱的屋顶

凝视繁花

——小林一茶

1

中村天智的嗓子沙哑几个星期了,为了他在代理的账目部副经理职位,他接受了一次长时间面谈,之后,他摩挲僵硬的脖子,摸到一个不正常的肿块,嗓子自此就沙哑了。他没在意,他确实没有时间精力去在意,他在人事部门的工作比任何时候都忙,他又很可能要升到高级主管的职位,让自己记挂病痛不可能不对升职产生负面影响。

但嗓子更疼了。开始时,他觉得吞咽很痛,他把食量减到最低,主要靠喝酱汤维持。直到开始咳血,他才改变想法去看医生。诊断结果板上钉钉:中村得了喉癌。

肿瘤被割除,手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嗓音,但中村毫无怨悔地承受了这个打击。他已经把自己看作幸存者,微弱尖细的嗓音成了他随身佩戴的荣誉标记。他觉得蒙受恩宠超乎他相信他所应得的。可是三个月后,把手指沿脖子摸过,他摸到一个小突起,紧致又不寻常。他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但突起在变大,他经历更多手术,伴随化疗,化疗导致他虚弱衰老得远超过他的年纪。唾液腺被毁,现在只能吞流食,甚至连这都很困难。通过这次磨难,他认识到郁子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人。她全身心投入对他的护理中,无论多困难,永远明媚悦人,她似乎不在意他身体干巴巴的,还有气味。在对身体的损伤中恢复的过程里,他强烈地意识到她闻着总那么清新甜美,皮肤总那么光洁亮丽,好像她的身体是全部美好东西的总和。有时他被她散发的健康圆满深深打动,她没完没了、懒洋洋的微笑好像把这种健康圆满体现到了极致。

每天早晨离家上班前,她都会早起两小时——为了把他需要的东西全安顿好。他钦佩她讲求实际的天性,但只有她的身影和触摸让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过了一段时间,为了让她挨着他坐,为了让她把手指背面轻轻滑过他的侧脸,他愿意使出千方百计,不计任何代价。虽然她觉得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她是这么说——纯粹是浪费时间,但这种无所事事却是中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东西。在这样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害怕,疼痛在短时间内又可以忍受,他很纳闷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对妻子的好品行视若无睹。

还有更多:妻子的好品行带出那么多他身上的好品行。他不哼不哈地忍受病痛,还有幽默感。他找时间去看望其他病得比他重的人,竟然还替一个为老人送饭的慈善机构做事。他更好心,更体谅别人:家人,朋友,邻居,甚至陌生人。从自身发掘出这样的善良品行,中村天智很吃惊。我是好人,他考虑后得出结论。这给予他无比的安慰和面对癌症的处变不惊,后者让认识他的人全都惊叹不已。

2

正当虚弱的中村天智在恢复体力期间,正当他认识到他在生活中蒙受了多少恩宠时,一封来自友川亚纪的信找到了他,在铁道上,这个人是他分队中的一员。这个他原先手下的下士找他的指挥官找了很多年,信中写道,他希望这封信或许终于把他找到了。

友川狭隘谄媚,过去总让中村恼火,但现在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他原先手下的下士,他把他看作一个和他共过甘苦的高尚好人。中村也被他的忠诚感动了,在他看来,这忠诚跟妻子的良善似乎同类,跟每晚都坐下同他讲话的女儿的良善似乎也同类,它要求他必须用行动来回报其好意。自从那天在新宿区罗生门从疑犯名单上读到他的名字,中村就定下准则,避免跟原先的同伴有任何接触;除了最后为幸田工作这件鬼使神差似的事,他迄今为止一直坚守这一准则。

但眼下,他觉得这种态度非常自私,非常荒谬。盟军施行报复的时期早过去了。几经迁移,现住北海道北岛的友川好像找到了他们原先同事中的很多人,好像还了解到他们彼此各异、被改变的命运。而且,他们原先团里的铁路工程师甚至组团回过泰国,这个以前被称作暹罗的地方,找到了一九四四年驶完暹罗到缅甸全程的第一列火车头正生锈的壳子。他们在对它进行修复,最终目的是把它运回日本。

得知这一惊人之举,中村天智意识到,在他随年龄渐长而累积的福祉中,也包括他不再需要害怕了。随着畏惧的消失,他希望对自己感到骄傲,希望分享其他人的骄傲。友川的来信标志了他心路历程中的一个时刻,他终于从畏惧的羁勒中逃脱了,从在新宿区罗生门的那一天起,他一直都生活在这羁勒之下。中村决定,尽管生病,他也要到遥远北方严冷的札幌,去再见一次他原先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