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入选信件文档编号037 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第2/3页)

指责谩骂你的人中,有我。有一个方向是好的,希望震灾中的每个人都获救。却为何,竟只因一言,对成功自救的你,如此无情否定?

为什么这样对待同是灾民的你?

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到的是这点:我把活成一个对的人、一个好的人,看作比活着本身更重要的事。

至少,在批判你的时候,我是怀着这样的认知。

所以,当你从地震中存活下来,却在一句话中呈现不够好的品质时,你的生命存在,也被否定。逃生,也成偷生。

对善的渴望力量大到失去理性时,就这样转成了对“不够善”的恶意批判。

有谁的逃生不值得庆祝?可你竟被钉在那个时空的耻辱柱上,天下之大,你的生命活力从此无由发挥。

和一位朋友谈到您和我的歉意,以及这些反思。朋友阐述如下:

范没有在地震来临时表现出高尚的德行,但他并没有侵犯他人的权益。他能活着跑出来,本身就是对社会养活他所付出的代价的完好保存与升值。他成长的社会历史时空并没有赋予他救人的使命。故,如果范的行为必须受到谴责,那么,从逻辑上讲,首先应该被谴责的是他生存其中的社会。

范的隐私权、名誉权、生存权被残忍地剥夺了大半,他应当起诉以正视听,可他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对他欠下了一笔难以清偿的道德债……

社会是谁,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

我以为只要你错了,我就有特权代表社会,代表善的与正确的的目标,来攻击毁损、否定批判你,占领着道德制高点,理直气壮地践踏着你的尊严。

那样的轻狂与刻薄,简直不堪回首。

今天,我就个人过去所有言论、文字对你的不敬处、伤害处,表示深深的歉意。对不起!

过去这几年,不安在心里。临到要表达,我犹豫再三,心存害怕。因为就像当年您无法预知自己一文所带来的影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封公开发给您的致歉信,会带来什么。

我想写了私下发给你。上网,没有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突然想到,当年抨击你,也是公开的。我不再纠结。如果有什么影响,那也算是上天给我一个机会,更深刻地体会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好让我改得更彻底。

范美忠在光亚学校操场上

倘有正向发生,那更好。这说明七年过去,正如我都有力量反省道歉一般,时空真的换了。

这篇文字跨越了一个夜晚。同是5·12,从2008年的汶川,到2015年的尼泊尔,两场地震在不同地区发生。就在此时,一定还有生命在废墟中等待救援。

也一定有人在为他们的逃生而祈祷。

想到这点,我无比坚信的是,对“活下来”的重视,是生命本有的珍宝。

死亡,有时是生命的消逝,有时是爱的枯竭、心的凋零。主动或被动,在那个事件里,你和我,对后一种死亡都有体验。施暴与受暴,都是心的凋零。

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的“病人”。

或如你所说,你在庄子那里找到了平和。我要做的,就是承认过失,向你道歉。

这道歉来得晚了。

让一个“坏人”被孤立,这样的故事太多。生命存在本身的价值与意义,就这样,被狭隘成为“做对的人和好的人”。完全忘了,每个人的天赋使命中,最为基础的部分,是珍爱自己的生命,和情怀,理想,以及种种独特禀赋。

于是,分裂长期存在。外部分裂,内在也一样。今日文章里说你是“孤独、绝望、愤怒、狂傲、虚无、分裂”的人生基调。又有哪样不是我也有过的状态?

又有谁的生命是要么全好,要么全坏?那又凭什么因事对人,来树立高尚者膜拜,或是创造一个卑劣者将之打倒?

暴力的手段不可能达成高尚的目标。攻击别人也创建不了自己的正面形象。相反,那暴力与攻击中的我,已成为我所反对的模样。

这样的错误,在过去人生经历中,犯了多少,我已经不记得了。借着给到您的歉意,我也在此,向所有我以各种方式攻击、诬蔑、贬损、戏弄、中伤过的所有人,致歉,忏悔。

并请求宽恕。

这个过程很痛苦,我又何尝不是在努力找回自我宽恕的力量。

是的,罪与错,善与美,都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你也一样,奔跑逃生的举动里,也体现着对美和忠的追求。如果说我晚觉的痛和迟来的道歉还有什么意义的话,我希望是,我借此知道如何面向未来,在今后的日子里谨言慎行,勿使再犯。这是生命持续完善与自我唤醒。

你我路径方式不同,本质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