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入选信件文档编号006 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

曹禺写给黄永玉

1983年4月2日

十多天后,收到黄永玉信的曹禺,恭敬地把这封信装裱、收藏起来,并从上海给黄永玉写了封坦诚的回信。

两位艺术大师的精神境界,至此完美体现。

永玉大师:

收到你的信和歌颂你的充溢美的一切的夫人的长诗。好像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突然从神女手里得到不可数量的珍宝,我反复地看,唤出我的妻女一同看,一块儿惊奇上天会给人——毫无预感地给了我这样丰满、美好、深挚、诚厚的感情。

我确没想到你会写给我这样一封长信,这样充满了人与他所爱的那样深厚的情诗,我一生仅看见这一首。

这首诗有太多真诚的诗句,要人背诵,背诵不出,就渴望一读再读。我读一段,便立起在小屋里踱一遍,又读,又管不住站起来来回踱着轻快的步子。它给我无限的幻想,想着你和她如何相遇,如何眷念,如何相慰,如何一步步踏上生活的艰难而又甜美的道路。这首诗有至性,也就有至理:

你常常紧握着我这和年龄不相称的粗糙的大手,

母性地为这双大手的创伤心酸。

我多么珍惜你从不过分的鼓励,

就像我从来不称赞你的美丽一样。

要知道,一切的美,

都不能叫出声来的啊!

你和你的夫人大约想象不出,一个七十三岁的人会对你们的情诗如此敬重,如此羡慕,我只想再引一段来遏止我的过分的喜悦之情:

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

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美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

吻你静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远的美丽,

因为你,

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的故事。

关于你这首诗,我可以更多地引下去,更好地谈讲它是多么打动我,又多么是我想遇多年、终于见到的情诗。

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近三十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我浪费“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这个年纪,才开始明白。

你提到我那几年的剧本,“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是你这样理解心灵的大艺术家,才说得这样准确,这样精到。我现在正在写一个剧本,它还泥陷于几十年前的旧烂坑里,写得太实也陈腐,仿佛只知沿着老道跋涉,不知回头是岸,岸上有多少新鲜的大路可走。你叫我:“醒来啊,把沉睡赶走!”

曹禺及其早期作品

我一定!但我仍在蒙眬半醒中,心里又很清楚我迷了道,但愿迷途未远,我还有时间能追回已逝的光阴。天下没有比到了暮年才发现走了太多的弯道,更可痛心的。然而指出来了就明白了,便也宽了心,觉得还有一段长路要赶,只有振作起来再写多少年报答你和许多真诚的朋友对我指点的恩德。永玉,你是一个突出的朋友,我们相慕甚久,但真见面谈心,不过两次。后一次还有别的朋友似乎在闲聊,我能得你这般坦率、真诚的言语是我的幸福,更使我快乐的是我竟然在如此仓促的机遇中得到你这样的诚真见人的友人。

你说我需要阿瑟·米勒的草莽精神,你说得对。他坚实,沉肃,亲切,又在他深厚的文化修养中时时透出一种倔强,不肯在尘俗中屈服的豪迈气概。

我时常觉得我顾虑太多,又难抛去,这已成了痼习,然如不下决心改变,所谓自小溪再汇为沧海是不可能的。

你像个火山,正在突突喷出白热的火岩,我在你身边,是不会变冷的。你说要写二十个剧本,如果我真像你举出的那种巨人,我是会如数写出的。不过,有你在身旁督促我,经常提醒我,我将如你所说“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你的画,你的“常在夜晚完成的收获”,世间有多少人在颂扬,用各种语言来赞美,“我再添什么是多余的”,我更敬重的,我更喜欢的是你的人性,你的为人,你的聪敏才智、幽默感,你的艺术与文章,是少见的。但真使我惊服的是你经过多少年来的磨难与世俗的试探,你保持下你在“一个明亮的小窗口下”的纯朴与直率。

大约任何有天赋、有真正成就的人,必须有纯真和质朴,否则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永玉,我是多么羡慕多么敬重你的朴实与坦率。你的真挚的热情使我惊异,使我感谢上天给人的多么可爱的赐予,多么可爱的品质。

我知道你不多,然即便那一次谈话,这一封长信,这一首长诗,我明白我现在想起的,是多么令人尊敬的一个人。

我终将有所求于你的。你引过的诗:“心在树上,你摘就是。”日后,我们会见面,我们将长谈,不仅是你说的“杂七杂八”的故事,更多谈谈你的一生,你的习惯、爱好,得意与失意,你的朋友、亲戚、师长、学生,你所厌恶的人,你所喜欢的人,你的苦难与欢乐。一句话,我多想知道你,明白你。当然,这要等你工作之余,你有兴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