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章 猫城记忆

险如鸟道的山路尽头,是石明亮的出生地猫城。他已经离开那里三十年,现在的他对猫城一无所知,所有的只是过去的记忆。

辛老头曾说,猫城是世界上最为封闭孤绝的地方。

那是一个古老的小城,物产丰富,历来多行商坐贾,因此富商辈出,又因地势与外界隔断,很多旧式习俗得以在那里保留。从空中往下看,猫城四面流水,群山环绕,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道路与八三镇相连。周围山势极高,植被茂密,自然围合如一口深井,落在井底的猫城一年里有超过半数的日子照不到太阳,人们抬起头只能看到半空中云烟缭绕,唯有盛夏时节才偶见灿烂的阳光。

城外的羽江终年奔腾不息,支流穿城而过,将猫城分为南北两区。猫城有个说法:南富北贱。说的正是南城和北城的差别。南边是大户人家的聚居地,建有不少府第和园林,院落之间隔着高高的风火墙,墙头做成错落有致的马头形状,青黑色的屋瓦印在苍白的云雾上,像宣纸上滴落的墨迹。北边多弄堂,细细长长的巷弄,隔十来米就有一扇门,推门进去是几户人家合住的院子,由木头搭造的房子和一人多高的墙壁间错着围合而成,院子里种一些猫城最常见的香樟树、泡桐和芭蕉,当地人称这种院子为墙门。

石明亮一家住在位于猫城最北边的九号墙门里,同住一个墙门的还有孤老婆子凤仙奶奶、在市集卖粽子的瘸子阿毛、木器厂的工人陈三一家和做裁缝的夏家姐妹,都是靠力气或手艺吃饭的,只有外地来的年轻医生苏碧宇是念过书的文化人,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将就着借住在九号墙门里,也就一直住了下来。

从七岁起,几乎每天早晨天色微明,石明亮就背着书包从九号墙门出发,独自穿过半个城市,走去位于南城中心的猫城小学。一路上石明亮看到的尽是深褐色的木板房子,还有纵横交错着的曲折悠长的弄堂,毫无章法地通向四面八方。路面是青石板,都说铺了上百年,已经不再平整,一大早有人洒水清扫,竹丝笤帚在地面上留下细细的整洁的纹路。房檐之间拉着晒衣服的绳子,明知道晒不干,勤快的主妇还是把衣服洗出来,照旧挂着沥水,各色衣物横在巷道上空,地上一搭一搭积着水渍。巷弄和街道的破旧凌乱中透出的繁华,是经过洗涤的、带着皂角的清香。

南城和北城之间,有一块开阔的空地,不少人在这里摆摊,交易木炭、鸡蛋、小菜、土布这些日常用品,慢慢地,更多的人到这里来做生意,空地上自然形成了一个猫城最热闹的市集。石明亮上学经过,必定要在这里停留一下,东看看西摸摸,运气好还会遇到熟人请他吃点东西。常常是等他想起来要上学,已经迟了。迟到的次数多了,传到他爸爸石千斤耳朵里,逃不掉就是一顿打。然而第二天石明亮鼻青脸肿地去上学,经过市集,照样还是要玩一会儿。

在这个市集里,石明亮最喜欢的人是卖生煎馒头的桑老板。桑老板是从省城来的,市集上的人说桑家原来世代读书,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桑老板父亲一辈才开始做点小生意糊口。桑老板秉承贤良方正的家风,虽然只是卖生煎馒头,但也态度庄重,站如松,坐如钟,做生意绝不偷工减料。他手底下做出来的生煎馒头只只饱满分明,现做现煎,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溅,滚烫中鲜香无比。吃惯的食客们说,一天吃不到桑老板的生煎馒头,心里直发虚,总觉得有件事没做,不踏实。桑老板的女人在一旁帮着收钱找钱,客人再多生意再忙也从不错一分,间或给人舀红糖生姜煎的汤水,胭脂一样鲜艳的颜色,盛在白底蓝边的粗瓷碗中,喝了驱寒祛湿,父母都让小孩子连姜丝一起嚼吃了。把汤水喝得干干净净后,碗底会露出一个淡淡的“桑”字。

整个市集上,就数桑老板的生意最闹猛。但是多年来桑老板坚持只做早市,每天定量十锅馒头,卖光了就休息,熟悉的食客起得晚了没赶上,再说好话也没有用,桑老板照例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让您白走一趟,今天已经歇摊了,明朝再来。”大家都说他傻,有生意不做,他也不辩解,私下跟自家女人说起来,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我们做生意,不要奔着发财去,只要有吃有穿,每天又不辛苦,心里头才会快活。过日子最难得适可而止,多少人栽在一个‘贪’字上。”

石明亮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早上能吃几个桑老板做的生煎馒头。他家里的早饭老是用隔夜饭加水烧的泡饭,一点剩菜,有时候没有菜,就放点糖进去当糖粥吃。所以石明亮经过桑老板的馒头摊,就挪不开步子,只顾挨在边上,没有钱买来吃,闻闻也好的。混得脸熟了,桑老板看到他来,也不多说什么,顺手拿两个生煎馒头放在一只小碗里塞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