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松的“谜”

有人说布列松是贵族后代,有人说他是大纺织世家的子弟,但他又表示自己曾穷得进过贫民窟。由布列松的作品看来,他是那么冷冷地看世界,与人间烟火保持好远的一段距离。但他又曾出生入死地拍摄过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且当了三十个月的德国战俘,被关在集中营里。那时他是法国军队的影片单位的下士(1940)。战后,他表面上是替BRAUN出版社工作,拍摄艺术家的照片,但是私底下BRAUN出版社正是地下工作人员的情报传递中心。布列松在沦陷的祖国里,为政治犯及地下工作者做了相当多的协助工作(1943)。巴黎解放后,他又很积极地为战俘及浪迹国外者拍摄纪录片——《返乡》(1944—1945)。然而,这些极具使命感的作为,一点也没有出现在他那“决定性时刻”的创造里。他十足是个双面人。在生活中,他是一种人;在创作中,他又是另一个面貌,他一直是个“谜”。

No.13 巴黎慕费塔街,1954

No.14 法国伯里,1968

九十岁之前,布列松出过二十多本摄影集子,拍过十部纪录片,举行过数十个重要的展览(很多次个展都是大规模的巡回展)。他一开始拿相机时,拍了不到一年的照片,就举行了首次个展,立即奠定了大师的地位。那时,他才二十四岁。

六十五岁那年,他重拾画笔开始画画,只有兴致到来才偶尔拍拍照。六十七岁时,布列松荣获牛津大学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有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但是我们还是看不见他的五官长相——他用博士方帽子把整个脸都遮住了。布列松在“决定性时刻”中,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和他按快门的一刹那同样精准。他的一切都是“谜”,作品和人都是。

最后,我们还是把柯特兹的一张照片,拿来对照作为结束吧!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点点谜底。

《树·巴黎》——柯特兹摄于1963年(见No.8)。

《树·瑞士》——布列松摄于1979年(见No.9)。

布列松的这张照片,是他发表过的最后几张之一。我们很清楚地看到,他整个儿又回到了第一张照片所表达的超现实的核心地带。和《丝袜面具的脸孔》不同的是,他已经十分清楚梦境所包含的意义,他很淡然地“看”着情景的每一个细节,从出现到消失,不会被梦中的情节所感染。而第一张照片像是他在梦境中看到预兆,想了解它的含义。

柯特兹的这张树景是活生生的,它被锯成松散的一堆材干,后面正有人在借此起火。两张照片同样以一截截的木材作为象征主题。布列松在晚年还是用柯特兹的方法在“看”世界,他从来没有改变眼光,只不过他越来越冷眼、越来越精辟地把现实世界和梦境拉近。

最早对布列松做历史定位的评论家就是纽希尔,他在三十九年前所写的一篇文章中这么提到:

如果你反复地要求,布列松会告诉你,摄影对他而言是一种笔记簿、札记或日记:一个记录他所看到的东西的“物体”。这个超简化的说法,使我想到塞尚对莫奈的赞语:“他只是一只眼睛——可是老天,这是何等厉害的一只眼睛呀!”布列松的眼睛具有高度个人化、透视性和令人惊讶的视野。一种从不曾是表面的视野,不是生理行为的视野。他常说:“一个人必须用心和眼去摄影……”

“只是一只眼睛”是塞尚对莫奈最高的礼赞,而对布列松却有另一番意义,因为他后来真的坏了一只眼(左眼永久性斜视)。世界对他来说,一日比一日像梦境。

Henri Cartier-Bresson,马德里,1933

Henri Cartier-Bresson,克什米尔,1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