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处女作通常都会比较粗糙、生涩,我倒觉得自己的《二十位人性见证者》流畅易读,句句是重点。这是很有趣的现象,一方面可归之于三十年前的资料欠缺,另一方面跟我的心境有关。

其实,那时我并不觉得是在写文章,而是怀着一颗滚烫的心,毫无障碍地跟遥远甚至是隔世的摄影大师们沟通。影像是完全不需要翻译的语言,是摄影家被生命感动、受周遭事件启发的瞬间却也是永恒的印记。好的摄影家不只记录事件,也把自己的价值观、艺术素养与生活态度透过镜头前的人、事、物展现出来。这些大师还真教会了我如何在平凡人间看到不平凡的意义。

说实在的,那时即使没有任何文字数据可引用,我也有很多心得可说。因为我自己也拍照,对摄影的执着以及投入的时间、精力、热情一点也不亚于这些大师。他们在意的事情、观察的重点以及表现的力道、象征意义的高度,我都了然于心,而这点是许多专精理论的学者不容易达到的。

当然,即使非常辛苦地从杂志、画册甚至是展览海报、广告文案拼凑线索及简单年表,数据仍然是不够周全的。也正因为如此,在消化那些零碎数据时,我自然而然地采取了一种跳跃式的写作方式。可喜的是,即便过了这么久,现在每次重看,我还是会被那无拘无束的文体吸引,现在就写不出来了。

直到今天,我也没为这本书中的任何一篇感到遗憾,也没有为当时的选择感到后悔。为《雄狮美术》1提笔写专栏,是早在1983年的事,第一版结集出书则是在1985年的春天。在当时的世界出版环境,并没有人敢如此果断地把摄影史上的某些大师集合在一本书里,并做“人性见证者”的定位。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写了再说。

这本书之所以能长久广泛地受到读者喜爱,仔细想来,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我超越了时间、地域、语言及经济条件的种种局限。如今,任何人想要了解任何事,只要上上网,就可找到铺天盖地的数据,光是从哪里下笔,就够考倒很多人了。数据太多就等于没有数据,因为所有好的信息都可能被垃圾掩盖了。

近二十年来,我有机会读到了更多数据,一些原本绝不泄露私事的大师也有传记公开了。然而,在重新出版此书时,我仍然决定不添加任何新素材,希望这本具时代意义的著作——华人地区中第一本系统介绍世界摄影大师的书,能够保持它的原貌。

已经这么多年了,好几代的摄影爱好者依旧会不时提到我写的这本书。它没有被淘汰,是因为其中没有偏见、意识形态或市场企图,恰如其分地做了判断。它反映了一位写作者纯真的初发心,对感动他的影像发自内心地想要与人分享,就像小孩子在看到美好事物时所发出的惊叹!

希望下一代或是下下代的摄影爱好者,初读这本书的心情也是如此。

——阮义忠,2012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