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搜寻者

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父亲对木头很有感觉。所以他打造木船很在行,她这么说。木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是一连串伐木工人和林工的后人,所以他了解树木的内在思想。

我相信她,因为我相信母亲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但那对一个七岁的小孩意味着什么呢?你父亲对木头很有感觉?当想象“伐木工人和林工”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法兰绒格子衫和浓密的络腮胡,但里德尔家族完全不是那回事。原来我是一连串生意人、交易撮合者和投机商的后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法兰绒衬衫的身影,除了本。

但那晚在里德尔大宅,父亲把木手雕刻放回它本来所在的中柱上时,他的举止立刻虔敬、从容、自信起来。父亲知道一些什么。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他知道他所处的世界要怎么样才正确,他知道什么应该发生。其他时刻,我不确定父亲有过那种表情。所以我相当肯定,母亲告诉我的是真相:木头的确流淌在父亲的血液里。

十四岁时,我不确定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我希望像父亲一样,希望那是某种东西——不是木头,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语言、故事——某种我能点石成金的东西,我点到它,和其他人点到它是不一样的。我极度渴望能与某样东西有共鸣,某种我握在手中会变得超凡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找到没有。有时我怀疑自己找到了,但之后又怀疑自己。或许我仍在寻找它。

或许人生就是那样——寻找这样一种连接。找寻魔力。找寻难以言表。不是为了解释它,或涵盖它,单单为感受它。因为在认出崇高的那一刻,我们在自己的掌心里见到了整个宇宙。在那一刻,我们触到了上帝的脸。

我在通往门厅的走廊上走着,碰巧见到塞缪尔爷爷站在木手前面。他看起来很迷茫,但并不焦虑,也不痛苦。我半道停下来,悄悄地观察我的祖父。

他站了几分钟,完全没有动过。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去摸木雕,又伸出另一只手。他的手顺着暗色、光滑的木头抚摸:手指,手腕,地球。

他的手落到身边,转身朝向我。他的T恤上写着:释放纳尔逊·曼德拉。

“你是谁?”塞缪尔爷爷平静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崔佛,你的孙子。我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该去的地方。”

塞缪尔爷爷点点头,然后转身,从前门离开屋子。

他走后,我仔细检查地板,发现了它。斧头的深沟。那道凿痕。已经日久变黑,但毋庸置疑,就是瑟瑞娜讲过的那道凿痕。

他们说,对一只蜂鸟来说,人看起来就像石雕一样。蜂鸟的新陈代谢太快,时间对它们是另样的。它们的翅膀振动频率快得难以看到;理所当然,对它们来说,我们笨重的存在一定就像树木一样:厚重,根深蒂固。所以,或许蜂鸟之于人类,正如人类之于树木。我们以为树木是静止的生物,但它们能活上几千年,所以它们的时间刻度也与我们的不同。或许,我应该纠正一下自己的话。一些树木可以活上几千年。实际上只有寥寥几棵。很多死于自然因素:滑坡,火灾,病害。大多数被人类砍倒,在咆哮的粉碎机里被碾成粉末,残体与甲醛基胶水黏合在一起,被压成胶合板,用来建造托儿所,这样我们的孩子就会在释出有毒气体的环境里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可怕的健康问题,然而却无法控告任何人要求损害赔偿,因为,呃,没有足够的研究提供决定性的证据。

里德尔大宅和它永恒的呻吟。老宅叹息、呻吟、移位,就好像它在不停地挪动,像个老人一样面朝断崖缩起脖子,每走一步都在喃喃自语,抱怨不已。我注意到它在夜里更是如此。有时我躺着没睡,觉得能听到大宅在往地里沉——要么就是大地在吞没大宅。我不确定是哪种情况。

不过,在木手被放回门厅中柱的第二夜,不是大宅发出杂音了,而是它的某个住客。凌晨4点左右,我听到走廊里和楼梯上有脚步声,于是我上楼去了舞厅,发现父亲只穿着睡裤,站在舞池中央。他没有注意到我。

他在等她为他跳舞,就像她为塞缪尔爷爷跳舞那样。我很清楚,我们不是来抛售这处地方,或者来和塞缪尔爷爷和解的,而是来看伊泽贝尔还在不在。祖父听到的脚步声就是他相信她仍在这里所需的证据。所以父亲在等。

我不想挑明他的探寻。尽管我并不完全确信这是心智健康的举动,但我也怀疑,实际上父亲寻找伊泽贝尔的灵魂能提供某种精神治疗。至少是精神上的希望。所有的旅程都始于希望。它们如何消退是另外一回事。

我一声不响地留下父亲在那里等。我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回到壁橱。我打开门,壁橱内槛后面有一盏我在谷仓里找到的煤油灯——塞缪尔爷爷帮我清洗了灯,装上煤油,还找了一根新灯芯。我用从餐具柜里偷来的火柴点亮了灯,爬上楼梯。我打开入口门,爬上密室,从壁橱里抽出伊莱哲的日记,舒服地靠进俱乐部椅,余下的夜晚我都在读日记。仅有的声响就是书本翻页声和给我照明的煤油灯的咝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