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有缘遇合卜他生(第3/4页)

沉到海底了?陆南才马上想到,自己渴望知道的秘密也都沉到海底了。但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张迪臣的安危。然而不待他问,阿炳已经道出答案:“李才训又说,有个鬼佬……应该就是你一直照顾的那个……被抓回马头涌……但系……”

陆南才定睛望着哨牙炳,待他把话说完,可是哨牙炳依然不断地“但系……但系……”仿佛喉咙突然被石头卡住。陆南才按捺不住了,抓起枕头往阿炳脸上扔去,骂道:“但系乜鸠呀!阿炳哥,快捻啲讲啦!算是我南爷求你!”

哨牙炳抬起头,眼睛直看陆南才,道:“但系……鬼佬也……死了。是昨晚半夜的事情,李才训说,是畑津武义下的手。”

陆南才眼前一黑,像一间老店经营到最后一分钟,终于锁上铁门,把世界阻隔在外头。世界依然是热闹的红尘,但店里的货架七摇八倒,地上都是卖不出去的剩货。陆南才耳边响起哨牙炳的声音:“南爷,您多休息,我走先。堂口的事情您别操心,我和弟兄们会把生意看好。日本鬼子那边,恕我大胆建议,最好忍一忍,来日方长,山水有相逢,该还的,这群仆街总欠不了。”

陆南才突然伸手猛力推倒床边小柜,茶杯和闹钟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全部跌到地上,厉声道:“走!快点走!你们亦是仆街!冇捻用!冇捻用!仆街!冚家铲!契弟!契弟!契弟!”

哨牙炳慌忙转身踏出房间,再咔嗒一声,拉门离去。他走后,陆南才竟仍继续不断咒骂,对着空气,但重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仿佛被咒骂的人正是自己:“都是仆街!契弟!冇捻用的契弟!死契弟!死仆街!冇捻用!冇捻用!”

陆南才没有眼泪,只是骂,一直骂,骂到声音沙哑,再也发不出声音,从床上挣扎爬起,奔到客厅找出搁在角落的长棍,执起棍子,用尽身体的最后一分力气,毫无章法地乱挥乱耍。他要打烂桌子,打烂柜子,打烂木椅,打烂木门,打烂神案上的关公木雕,打烂一切所能打烂的东西。他要打烂这个世界。他最想打烂的,是他自己。

当陆南才颓然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客厅已成废墟。他是废墟里的废墟。

陆南才其后没追问李才训那几个晚上发生的任何细节。张迪臣如何被抓,阿斌如何被杀,张迪臣如何被审,畑津武义如何下手,以及,张迪臣死前有没有说了什么。他统统没问,没问半句。他并非不敢知道,而是不想知道,就让一切成为秘密,守在各人的心里便是最安全的做法。当你假装秘密不存在,秘密对你的伤害能力将降至最低。秘密是一种召唤,在你回应它的诱惑的时候,你最危险。

在家休养几天后,陆南才回到堂口,脸颊瘦了几圈,鼻子更见挺直,弟兄们感觉眼前的龙头有点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隐约觉得他无论做事或说话都比昔日更坚毅果断,或该说,更像龙头。陆南才亦有自知之明。唯有这样他才有办法从废墟里站起,走下去,活下去。他觉得张迪臣的死亡是对他的再一次背弃,最后一次背弃,他唯一能够反击的是把张迪臣连根拔起。金条仍是留着的,埋在一片隐秘的泥土下,这是张迪臣欠他的,他应得的,他坚定地相信。张迪臣留在他家的几件衣服,他全部烧掉,面对熊熊火光,他对自己说:“还给你,臣,都还给你了。你在下面用得着。”说毕却忍不住笑。张迪臣是鬼佬,鬼佬不信烧衣纸这一套的,他有上帝,他会到天国见他的上帝,在天国里,猜想不需要穿西装、打领带吧?

可是仍有小小的烦恼: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么处理手臂上的文身呢?

他的臣,他的神,已经不在,亦不可以在,他不准许他在。陆南才于一天下午往找洪师傅商量,洪师傅说唯一的办法是用火在皮肤表层轻轻烧烫,但会留下一道厚而硬的结疤。而且,极痛。陆南才没犹豫半秒,道:“行!动手吧!”

洪师傅先用麻药涂抹陆南才的文身,再点燃一支蘸透酒精的木筷子,筷子变成火棒,他嘱陆南才把手肘支撑在桌上,然后用极快的速度把火头在文身的位置由上到下来回移动,一遍、两遍、三遍,陆南才咬着嘴唇忍受痛楚,可是刻意把眼睛睁大,能睁多大就睁多大,洪师傅没说错,极痛,尤其在看见“神”字在火光里消失的时候,心头猛然抽紧,仿佛筷子穿透皮肤直插到他的心脏。但他坚持亲眼看着臂上的七个字慢慢隐藏到深黑的结疤下面,像隐藏所有秘密,像埋葬所有过去,任由一切在结疤的焦黑泥土底下腐烂,只要不让腐臭的气味溢进鼻孔,他有信心在往后的日子里活得自在,做一个备受弟兄敬仰、深受江湖尊敬的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