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国际红十字会要来视察的消息,曾经给特莱津的囚徒们带来希望。但他们却亲眼看到,纳粹的铁幕,可以轻易遮挡住事实真相。宣传是有效的。外部世界不伸出援手,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也就更肆无忌惮了。

在这个小镇,三年里有三万三千多名囚徒死于恶劣的生活环境,其中包括女艺术教师弗利德的父亲和继母。在他们死去之后,弗利德才得到消息,知道他们也曾在这里住过。更恐怖的是关于遣送到死亡营的传闻,所有的人都知道,遣送通知是最可怕的东西。

一九四四年九月,弗利德的丈夫巴维尔和其他共五千名男囚徒,一起接到了将在二十八日被遣送的通知。弗利德立即扔下一切,就像艾辛格教授的妻子一样,来到决定名单的委员会,要求与丈夫同行。四年前,她拿着护照却拒绝离开危险的捷克,今天她明知前面是死亡的威胁,却义无反顾地要求前去。

弗利德被拒绝之后,再次坚决地要求把自己补进下一批的遣送名单。朋友们都劝她留下,她也有充足的高尚的理由留下——孩子们和工作需要她。可是,对弗利德来说,思维的逻辑是那么自然。这样的逻辑,和她久远以来的生活态度,是合为一体的。对艾辛格教授的妻子,对弗利德,那是人的本能,她们爱自己的丈夫,她们要赶去和亲人同生共死。

弗利德的要求被批准了。在离开前,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和L410宿舍的管理员维利·格罗格(Willy groag)一起,小心地包好所有孩子们的画作,藏在阁楼里一个安全的地方。她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活下来,可是,她们相信,终有一日,这些孩子们的画会重见天日,会向人们讲述,那个从人类开始他们的历史,就没有中止过的,善和恶的故事。

巴维尔离开的九天之后,一千五百五十名囚徒,都是妇女和儿童,被装上运牲畜的闷罐车送走。日夜兼程,两天以后的中午,她们到达奥斯维辛。第二天一早,一九四四年十月九日,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被送入毒气室谋杀。其中,就有四十六岁的女艺术家,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Friedl Dicker-Brandeis)。

特莱津的大多数艺术家们,不是像弗利德那样专职照顾孩子。他们白天要干自己的一份劳务。可是他们还是抽空轮流给孩子们上课。其中一个是弗莱绪曼博士(Karrel Fleischmann)。他是个医生,尤其是皮肤科方面的专家,可是同时,他又是一个绘画技巧很高的艺术家。一九四二年四月,他和妻子一起被逮捕,后来,就被送到特莱津。他不仅教孩子们画画,还和妻子一起,教孩子们如何“重新会唱歌”,如何写字、做加减法。他曾经写道:“在我们中间,一定有人会幸存下来。”一九四四年十月,弗莱绪曼博士和他的妻子,被杀死在奥斯威辛的毒气室。那么,他教过的孩子们呢?

只有极少数的孩子,如弗莱绪曼博士所希望的那样,幸存下来。

汉娜的哥哥乔治也被送走了。一九四四年秋天,纳粹德国已经接近崩溃。他们因此开始加速将集中营的犹太人向死亡营转送。十三岁的汉娜突然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在她身边,只有一只从家里带出来的手提箱,成了她和家的最后一点联系。

终于,汉娜也接到了被转送的通知。她行装简单,只有那只箱子。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她自己画的最喜欢的一张画,还有集中营里同宿舍的小朋友送给她的一本故事书。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也许,能在前方追上她的哥哥乔治;也许,还能在那里,和爸爸妈妈团聚。她这么想着,提起了她的手提箱,爬上了遣送的闷罐车。

就在弗利德被杀害的十四天之后,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三日深夜,汉娜和许多犹太人,在一阵阵恐怖的吆喝声中,从火车上跌跌撞撞地下到一个站台。探照灯的强光下,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汉娜和一些女孩立即被带走,荷枪的士兵牵着吠叫的大狼狗,大声对她们命令:把箱子留在站台上!

惊恐万状的汉娜松手了。她的手提箱,落在坚硬冰冷的站台上。

就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们从火车站台,直接被送进毒气室。汉娜甚至还来不及知道:她已经追上了心爱的哥哥,乔治·布兰迪正关押在这里;她也找到了爸爸和妈妈,一九四二年,汉娜的父母卡瑞尔和玛柯塔,也在这里被杀害。这是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

最后一个见到艾辛格教授的,是一个幸存的他的学生,他说,他在奥斯威辛的队列里远远地看过教授一眼,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在送往达豪集中营的途中,艾辛格教授被德国冲锋队员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