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高墙 1961年 第五章(第3/5页)

“你说得对,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给你倒些茶吧,你看上去很累。”说完,瓦西里忙着泡茶去了。

“我是很累,但乌斯丁·波蒂安都快要死了。”

“天杀的,他怎么了?”

“他得了肺炎。”

坦尼娅和波蒂安没有私交,但在他惹上麻烦以前采访过他。除了天赋异禀以外,他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波蒂安是个享誉世界的苏联艺术家,他的生活中处处都享有特权。但他仍能够惹怒那些不如他幸运的、受到不公待遇的公众——这正是他被送往西伯利亚劳改营的原因。

瓦西里问:“狱方仍然在让他劳动吗?”

坦尼娅摇摇头。“他已经动不了了,但狱方就是不送他去医院。他整天躺在牢里,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你见到他了吗?”

“当然没有。问到他的情况就相当危险。去劳改营的话我多半也出不来了。”

瓦西里把糖和茶包递给她。“他得到任何治疗了吗?”

“没有。”

“你觉得他也许还能活多久?”

坦尼娅摇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了。”

“我们得把这件事传出去。”

坦尼娅非常认同。“要救他的命,就只有把他的病情公之于众。然后指望着政府能在被羞辱的时候保持大度。”

“那么我们出个号外?”

“是的。”坦尼娅说,“今天就出。”

瓦西里和坦尼娅合作出版一份名为《异议》的非法出版物。这份出版物报道审核制度、游行示威、审判和政治犯。瓦西里在莫斯科电台的办公室里有台打印机,平时是用作复印文稿的。他会偷偷用它打印五十份《异议》。大多数拿到这份出版物的人会用自家的打字机,甚至抄写的方式复制出几份送给传给周围的人。这种自制地下出版物的方式叫地下出版物,在苏联传播很广,有整部小说也被这样发行过。

“我来写吧。”坦尼娅走到碗橱边,从碗橱里拿出一个放满了猫粮的纸盒。她把手探进猫粮,从猫粮里拿出一台罩着罩子的打字机。这就是用于为《异议》撰写稿件的那台。

打字和手写一样独一无二。每台打字机都有自己的特征。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母从来都不是正正方方的:不是这高了点,就是那偏了点。这导致警方的专家们可以轻易根据字体找到相应的打字机。如果《异议》的文字和瓦西里电台编辑的稿件出自于同一部打字机,也许会被人发现的。于是瓦西里从节目编排部偷了台旧的打字机,把它带回家,藏在猫粮里避免被人看见。搜查认真一点,猫粮里的打字机不难被人发现。不过真有那么一天的话,瓦西里不管怎么说都玩完了。

纸盒里还放着复印机的专用蜡纸。打字机上没有色带:字母穿透纸张,复印机把把墨印在字母钻出的小孔上,形成一行行文字。

坦尼娅写了篇有关波蒂安的报道。她在报道中写道,如果苏联最伟大的男高音死在劳改营里,那苏共总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就该为此而负责。她在报道里总结了波蒂安被判有的反苏罪名,包括他对文艺自由的激情保卫。为了撇清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她把波蒂安在劳改营生病的消息源安在了一个虚构的歌剧爱好者身上。

写完报道以后,坦尼娅把两张蜡纸递给瓦西里。“我写得非常简洁。”她说。

“契诃夫曾经说过,简洁是一种能力。”瓦西里慢慢地读了整篇报道,然后赞赏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电台印五十份,”他说,“然后我们去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散发。”

坦尼娅不感到惊奇,但有几分不安。“会出事吗?”

“当然不会。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有个民间组织的文化活动,正适合我们的目的。”这一年的早些时候,莫斯科的年轻人经常聚集在布尔什维克主义诗人——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的雕像前。一些人大声读诗,吸引来更多的人。一个长年的民间诗会渐渐形成。其中有的诗作会隐晦地批评政府。

这种现象在斯大林治下连十分钟都持续不了,但改革家赫鲁晓夫却不然。他的改革包括了对文化界有限度的容忍。至今为止,当局还没对诗会展开过行动。但自由化总是进一步退两步。坦尼娅的哥哥说这完全决于赫鲁晓夫推行自己的政策是否顺畅,以及克里姆林宫内部的保守派施压的力度。正因如此,很难对当局的走向进行判断。

坦尼娅很累,没精力去想这些,她觉得换作其他地方也会有一样的风险。“你去电台的时候,我要在这儿睡个觉。”

坦尼娅走进卧室。床单很乱——看来瓦西里和瓦瓦拉一整个上午都在床上。她揭开床罩,脱下鞋,伸展四肢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