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巾客

二人看了一回,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实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的,你可认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你休叫祝麻子和那人看见。”

——第四十二回

西门庆在狮子街与应伯爵等人元宵节看灯,因见谢希大、祝实念与一个方巾客也在街上看灯,便将那位戴方巾者指与伯爵辨认。伯爵若真的不认识此人,只回答“不认的他”即可,为何还要加上一句“此人眼熟”呢?

事实上,这个戴方巾者并非一般人物,他是王招宣府里的王三官,号“三泉”。读者应该还记得,潘金莲就是从他家出来的。王招宣府也算是巨族高门,世代簪缨,只是到了王三官这一代,家道稍显萎顿。俗话说,“金盆虽破分量在”,虽说家境不比从前,但身份、底子和显赫的社会关系般般俱在。因此王三观属于典型的“官二代”无疑。他与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诸人整日厮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样一个恶少闻人,应伯爵怎么会不认识他呢?前文曾提及,伯爵好为“囫囵语”。说此人眼熟,表明伯爵与此人时常照面;推说不认得他,是因为应伯爵知道,王三官眼下正与西门庆包养的妓女李桂姐暗中来往。

西门庆与王三官,他哪个都不愿意得罪。

从整部小说的构架上来说,王三官也算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之一。前文有潘金莲出身的一番牵扯,后文则有王三官义拜西门庆为父的一段“佳话”,且有西门庆与王三官的母亲勾搭成奸,并试图以此为跳板谋取他十九岁的妻子黄氏等情节。此处让王三官现身,用崇祯本批评者的话来说,是“文情得空便入”。从章法上来说,是承上启下、必不可少的铺垫和补叙。奇妙的是,王三官在此回第一次出场却头戴方巾,一晃而过,面目未露,文章织体之细密、叙事之详略错综,可谓匠心深湛。

顺便说一句,《水浒传》写潘金莲出身来历,只有张大户一家。《金瓶梅》于张大户之外,凭空又插入一王招宣。《水浒传》中的张大户,只是作为一般背景交代,用过就丢弃了,而《金瓶梅》却非泛泛而写。我们知道,王招宣有一个儿子,这就是王三官;张大户也有一个儿子,名为张二官。此二人皆在《金瓶梅》中粉墨登场,王三官为“官二代”,张二官则为“富二代”。两人的形象合在一起,则是又一个西门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人都是西门庆的影子和替身。西门庆死后,必有这两人在清河县取代他的地位,继而兴风作浪。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即依附于张二官门下讨食,便是明证。二官、三官之名都是基于西门庆“大官人”之名而取的,明摆着是西门庆的“继承人”,此等关节读者不可等闲视之。

更有甚者,王三官号“三泉”,西门庆号“四泉”,亦极富深意。

泉者,钱也。世人多谓王莽代刘汉而称帝,因钱字的“金”旁,犯了“卯金刀之刘”的忌讳,故而“以泉称钱”,其实自周代开始即泉、钱通用,字异而意同。而作为货币称谓的“泉布”一词的使用,很可能要早于“钱”——段玉裁即有“钱行而泉废”之说。古代以泉称钱,盖取其泉水广流天下、源源不竭之意,图个吉利。

三泉、四泉之号,表明西门庆与王三官实为一条道上之人,都对金钱有着贪得无厌的嗜好,也暗示出那个重商逐利的“经济社会”金钱崇拜的普遍风尚。也就是说,单单从人物名号即可隐约看出,《金瓶梅》的主题或重心,实与金钱有关。不过,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之后,他的“三泉”之号,就构成了对西门庆名讳的冒犯(三泉、四泉有如平辈兄弟,且三泉为大),所以王三官很知趣,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号改为“小轩”了。

读者也许会问,《金瓶梅》中既然写到了“三泉”和“四泉”,那么应该还有“一泉”和“两泉”吧?没错。前文已经说过了,《金瓶梅》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两泉”是尚举人,“一泉”是蔡蕴蔡御史。除了这四个人之外,小说中还有一个“天泉”,那就是最后才出场的何太监的侄子何永寿。作者一口气写了五个“泉”,从“钱”的角度来说,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我们再回到开头的这段引文上来。

西门庆让玳安悄悄地将谢希大“捞”上来,而不要惊动祝实念和方巾客。这一细节,再次凸显出西门庆对“十弟兄”诸人之远近亲疏。不过,在人流稠密的街市中,以玳安之聪明伶俐,这事当不难办到。

祝实念在发现谢希大“突然不见了”之后,一定会有白日见鬼的狐疑吧。他四处寻找而不获,只得陪方巾客先去办事。他们来到孙寡嘴家,三人会齐,一同前去拜访一个名叫“许不与”的放债者。王三官要向许不与借三百两银子,请祝实念与孙寡嘴充当借款的保人,打算买一个“武学肄业”之名分,为日后的仕途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