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崇拜

小说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染下沉疴,药石无效,名医束手。眼看着就要命归黄泉,西门庆对守在身边的潘金莲以及匆匆赶来的吴月娘简单嘱咐了几句,便把女婿陈敬济叫到了跟前,留下了他的最终遗言:

“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

西门庆死到临头,于神思恍惚、时昏时睡之中,仍能一笔一笔、准确无误地向陈敬济报出如此详尽的账目表。这样一个为钱而生,也为钱而死的新型商人的形象,异常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也许会联想起《儒林外史》中的那个严监生。西门庆和严监生对于金钱的痴迷或崇拜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严监生在使用金钱的态度上,是守财奴般小心翼翼的积攒与存有,而西门庆的特点则在于大肆挥霍与资本流转。

按照张竹坡的估算,西门庆死后留下的财富不过十万余两,初一看,似乎并不算多。但明朝一个七品官员,一年的官俸也不过是区区四五百两——也就是说西门庆留下的财富,已达到七品官员年俸的两百余倍。我们不妨再做一番比较或换算:苗青在扬州替他购买的千户家貌若天仙的女孩儿,也只不过花了十两银子。这么一算,西门庆留下的钱财不可谓不巨。同时,我们还必须将西门庆日常挥霍的特性考虑在内。

通览整部作品,西门庆挥霍无度、撒泼使钱,自然是为了个人纵欲,但他对一般妓女出手也很阔绰——这也是众多妓女竞相与他交往示好并争风吃醋的主要原因;在对家人伙计乃至朋友、邻居的接济上,西门庆也很慷慨大方。举例来说,应伯爵手头拮据,来向西门庆借二十两银子,西门庆觉得二十两不好意思拿出手,便给了他五十两官银。第五十六回,常峙节(十兄弟之一)债台高筑,家无隔夜之炊,连皮袄都典在了当铺里,且又被房主催债,妻子整日责骂不歇,便约应伯爵来向西门庆借钱。西门庆因去东京给蔡太师家送礼,花了大笔的钱财,手头也不宽裕,但仍给了常峙节十二两碎银子救急,甚至还让常峙节先去看房,选中了以后,再由西门庆出钱替他买下。至五十九回,常峙节看中了一处价值三十五两银子的房子,便上门告知西门庆。可他来得不是时候,当时,西门庆的儿子官哥已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断气,家人、媳妇乱作一团。即便如此,西门庆还是强忍悲伤和焦躁,好言打发常峙节先回去:“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等到第六十回埋葬了官哥之后,西门庆并未忘记他的承诺,主动向应伯爵问起常峙节买房之事,并让应伯爵将五十两银子转交常峙节,以毕买房之事。他多给的十五两,让常峙节再开个小店铺,夫妇俩每月赚些钱度日。

西门庆的生意伙伴黄四,因丈人陷入人命官司而焦头烂额,登门请西门庆从中设法搭救。西门庆“沉吟良久”后,答应请临清钞关钱老爹出面,转求雷兵备,以平息此事。黄四为此奉上一百石米帖外加两封银子,让西门庆转送钱老爹,作为打点之资。西门庆拒不接受,只是说,事成之后,他自己备礼答谢钱老爹。后经伯爵多方劝说,西门庆只收了他的礼帖,银两悉数退回。连绣像本的批评者,也禁不住赞叹西门庆,说他“临财往往有廉耻,有良心”。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为朋友办事出头的地方甚多,但很少收礼。如韩道国、何九之类,往往如此。平常但有酒宴,西门庆总是将朋友、亲戚乃至下人伙计,不论贫贱富贵,一律叫来吃喝,一个不落。在过年过节时,西门庆还要给朋友、下人送礼,出手也很大方。比如在第七十八回,年关将近时,西门庆于腊月二十七日,打发家人去送年礼: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等人,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给院中妓女、来往粉头如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之辈,也是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子;给寺庙送去香油、米面、银两;给家中伙计、小厮、丫头和媳妇派发礼物与赏钱。崇祯本的眉批曾这样评价西门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