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经济型”人格(第2/3页)

李瓶儿过门之后,小说中有这样的归结:

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

当然,通过娶妻结亲而聚敛财富,并不是西门庆的发明。在中国传统社会乃至当今的世界中,这类现象都十分常见。然而,西门庆对于财富的贪求和搜取,渗入了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不论是生意所得,姻缘所带,还是官府贪贿,凡是有利润的地方,西门庆总是眼疾手快,巧取豪夺,无所不至。小说第十七回,西门庆的儿女亲家陈洪,因事身陷囹圄。女婿陈敬济带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来投奔西门庆。箱笼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作者没有细说,但从陈洪的亲笔信中可以看出,应是陈洪一生为官所积攒下的全部家底。这些财物照例寄放在吴月娘的房中。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女婿自不敢提及这份财物,但西门庆死后,陈敬济屡屡索要而不得,最终与吴月娘反目成仇。这笔财物的底细、数目和去向成了一大悬案。西门庆在南下贩货、开铺开店、人情打点时,有没有动用这笔财物,就不得而知了。

西门庆不独大笔赚进银两,出手也很大方阔绰乃至随意。说到西门庆银子的去向,固然有一部分用于日常消费——包括家人用度、自己寻欢作乐,他偶尔也周济穷朋友、冷亲戚,甚至赞助地方修缮寺庙。但大笔钱款的主要去向,无非有以下两个:一为官场行贿送礼;二为再生产性质的投资,通过流通或流转,进入钱生钱的资本运行轨道。前者为他带来的丰厚回报自不必言,而后者则是他的立身之基。

前文已提及,西门庆用于家人朋友往来方面的开销,几乎没有不受骗的,这固然衬托出当时社会道德颓败、人情冷漠达于极端化之情景,同时也反映出西门庆在人情世故上的肤浅和天真。而在官场和生意方面的付出,总是为他带来更大的利润。自始至终,西门庆从未做过任何亏本买卖。

第七十七回,花子由(李瓶儿的大伯子)介绍一个无锡的米贩子给西门庆。此人急于在运河结冰前将米卖完回家,价格相对低廉。花子由建议西门庆买下这批米等着涨价。可西门庆的见识完全不同:南方的稻米收下来,抢先运往北方发卖,说明这个无锡米商是个精明人,目的在于趁大批粮米尚未运抵北方时卖出高价。而所谓“冻河前卖完回家”,不过是商人的说辞,西门庆一眼就看穿了。他对花子由的告诫是:冻河还没人要,说明眼下北方并不缺粮,倘若买下这批大米,等到运河解冻,南方大批的卖粮船来了,价格将会跌得更惨。更何况,花子由平常与西门庆很少往来,此时忽然上门推销,难免有与无锡米商暗中勾结之嫌。因此,西门庆对花大的建议一口回绝。

西门庆在经济事务方面的敏感性与智商,不仅高于花子由,甚至也高于有“天下第一玲珑人”之称的应伯爵。

小说至五十回以后,西门庆出款的速度明显加快。其中尤以李三、黄四的借款最为醒目。李三、黄四来历不明,由应伯爵带入西门庆家中。伯爵屡次怂恿西门庆向李黄二人放款,其目的十分清楚,就是暗中收取二人的佣金,并不考虑西门庆的资金安全。在放贷过程中,西门庆对李三、黄四的来历不管不问,对投资细节也不加审核,有求必应。考虑到应伯爵的为人,读者自然会为西门庆捏着把汗。有意思的是,至六十七回,李三、黄四撇开应伯爵,径自上门与西门庆交易时,伯爵恼羞成怒,反过来揭李、黄二人的短。他提醒西门庆,他二人揽债太多,充满危险,他们与徐内相之间的债务也很有问题,不要再放银子给他们了,以免亏了本钱。至此,伯爵的小人嘴脸毕现。

而西门庆是怎么回答的呢?

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西门庆举重若轻的腹内乾坤,立刻使得应伯爵显得猥琐而可怜。这是典型的补充叙事,即通过后文的结果和结论,衬出前文中诸多暧昧不明之处。由此可见,前文西门庆全凭应伯爵一句话,即大胆向李、黄二人放款,并非对他们的行径、底细不了解,其实心里已经有了通盘考虑。对于万一出现资金被骗的情况,西门庆也已想好了应对的万全之策——由于自己在衙门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万不得已,他可以直接动用官衙的力量。甚至,西门庆对应伯爵一力主张此事的背后目的,也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碍于朋友情面不予点破,佯装不知而已。这也显示出西门庆在朋友交往方面,确有远胜应伯爵的厚道。而只要涉及经济或与经济有关的事务,西门庆立即就像是换了个人。其深谋远虑,精明过人,判断之精准,行事之老辣,远非伯爵一类帮闲可以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