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第2/2页)

我不太记得感恩节的晚餐了,但我记得在晚餐之前,母亲告诉我,她与父亲去看了教堂里的骨灰安置所,想看看以后自己的骨灰会放在哪儿。我记得那天很冷,很久以来母亲第一次为了食物而兴奋,尽管主要是为了剩菜。她告诉我她打算用火鸡骨架熬汤,再加入豌豆、蘑菇和奶油,最后放入火鸡肉。

晚饭期间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但我也记得有那么几次她出现了疲态。她脸上的光彩消失了,她要费好大力才能不让沉重的眼皮合上。然后,突然间地,好像有谁扳动了开关,她脸上的神采又回来了,双眼睁大,也有力气了。原本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却能在一瞬间恢复正常,微笑也还是那么迷人。

感恩节后,母亲的身边围绕着比以往更多的亲人和朋友,大家几乎都以她为中心。在她生病的初期,她有时会想要一个人待着,而现在,她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但她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十四岁时,有一次心血来潮,一个人去林肯中心的长凳上坐着。我坐在静止的喷泉旁,脑子里充满浪漫的孤独感。那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我坐在那里感到全身暖意融融。我坐在那里,无比佩服自己,我一边望着人群,一边享受着孤独。然后有人坐在了我的身边,那是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可能有七十岁了,或者八十多岁了。她看起来有些邋遢,我暗自祈祷,希望她不要跟我说话,可她还是开口了。

“你有朋友吗?”她问。

我说我有,我有许多朋友。

“那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呢?你应该跟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当我与母亲坐着等待奥赖利医生的时候,我回忆起了这段经历。坐在我们周围的大多数病人都是由儿子、女儿、配偶、朋友陪着,但也有人独自坐着。当进去抽血时,他们得自己拿着大衣,或是请一个陌生人帮他们看着。

近来我常常思考孤独,因为我们现在正在看夏目漱石于1914年出版的著作《心》,也是夏目漱石从东京皇家大学的教授职位退休之后撰写的十五本小说之一。这本书我在大学期间看过,那个时候我正在上这本书的译者埃底温·麦克莱伦的课。夏目漱石对于友谊的复杂本质所做的探索,特别是身份、地位不等的师生情谊,让我目瞪口呆。我想让母亲看看这本书,自己也想重读一遍。

当我和母亲讨论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发现彼此都被书中的同样一句话震感了,那是老师对年轻学生阐述的孤独,老师说:“如今我们生活在充满自由、独立、利己的环境,而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孤独。”这句话让年轻人无言以对,因为真相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沉重了。

我问母亲有没有感到孤单过,“没有。”她说。当她担任妇女委员会的理事长期间,她曾被困在西非一个荒凉的难民营里,无法按原定计划回家,所以她曾一度厌倦旅行,很想待在家里不出门。但她说,想念别人与孤身一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告诉母亲,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搬去香港住的时候,我感觉是非常孤独,那时我还不认识大卫。一天早晨醒来,我意识到我飞越了大半个地球,只希望有人能主动认识我,而不是努力去认识别人。

“你怎么会孤独呢?”母亲说,“有那么多人想要跟你分享他们的故事,讲述他们的生活、家人、梦想、计划。”但此刻母亲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大卫·罗德,想着他离开妻子和书籍,甚至永远也见不到那些想要与他分享彼此故事的人,他该有多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