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2/8页)

并无半个闲字

前揭陈氏的第一封信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以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当然不是一句严格的评语;但是,其中颇有值得“披砂析发”仔细寻绎的道理。

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为一美学标准的这种意见,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时代亚里斯多德在他的《诗学》第八章中便提道:“戏剧情节的各个部分必须用这样一种方式连接在一起,以致任何一部分如果挪动或置换,就会使整部作品松动脱节。要是某一部分可有可无,并不引起显著的差异,就绝不是整体中的有机部分。”

这个“有机论”的理性哲学背景促使抱持此论的批评家们相信:“统一”(unity)这一概念和性质应用在艺术作品上的时候得以检验、过滤或筛选出多余的、不适当的、不符合整体需要的部分。换言之:为了吻合统一性,作品的各个元素必须彼此巩固、支持——如果以建筑物作为一部作品的类喻,则不能彼此巩固、支持的元素便失去统一性而使结构松散。

从这个建筑物的类喻出发,中国古典说部章回体的作品恐怕绝少合格者。毋怪乎胡适会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里这样指斥:“至于布局一方面,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布局’两个字!——所以我说,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作模范。”这是1918年间胡适的意见。七年之后,他写《海上花列传·序》,仍隐然秉持着这一套看法,认为《海上花列传》的结构“实在远胜于《儒林外史》”;从而,胡适特别从一本名为“海上奇书”的杂志上抄录下来《海上花列传》作者韩子云自己的小说主张。韩氏身为小说家,他自豪地表示:《海上花列传》的笔法虽然“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但是“唯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

无论“从来说部所未有”是不是韩子云自矜夸诞之辞,重要的是他那穿插藏闪之法的例言中,有着看来似乎吻合统一性、有机论和建筑物类喻的美学考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即使不劳借助于亚里斯多德的《诗学》第八章,韩子云显然亦申明了他“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以及“并无半个闲字”的要求,这一暗合于统一性、有机论乃至于建筑物类喻的美学考虑正是彼一指称结构松散为病的基础。韩子云以迄于胡适却不会看得起小说中那些多余的、不适当的、不符合整体需要的元素,它们是“闲字”——也就是废话的意思。

不许说废话

韩子云主张的“无挂漏,无闲字”乃至于胡适讲究的“布局”所着眼者,恐怕也只是后出而益趋致密之结构论中的事件结构而已。强调事件结构的评者首先将一部小说分割成各种细小的情节单位,并以其间因果关系之必然与否来判断某个情节单位是否能与其他的情节单位彼此巩固、支持;若否则是为结构上的不必要,也就是结构上的缺点。韩子云的另一则例言是这样说的:“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二曰无矛盾……三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这段话的“一曰”、“二曰”指的是小说人物的塑造,唯“三曰”的部分所申言者,正是事件结构的琢磨。值得注意的是韩子云用了“合传”这个词。

由于韩子云用了这个词,胡适便不得不沿用之,甚至附会之。他把“合传”的来历上溯到《史记》,并且为司马迁所写的合传定出优劣;认为“有自然连络的合传”是好的,相反则是不好的。什么是“有自然连络”呢?那就是“凡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合传,几个不同的故事里的人物不可以合传”。这个怪论非但涉嫌以小说的绳墨去规范历史的写作,甚且暗含着一个纠弹不完美的历史的荒唐想法。不过,也正在这个怪论上,胡适暴露了晚清以迄民初之际,一个从韩子云到胡适本人皆未曾想过要去质疑或抗拒的理念:小说是一种传记。

基于“小说是一种传记”的认识,便衍生出如下的许多主张:首先,小说以人物为主,而且这些人物在现实世界中是本有其依据、得以索隐而辨识的。其次,由于现实世界中的人的面目、性情、言语、行为有其不得度越的生理和物理限制,小说中的人物亦必须服膺同样的法度。其三,中国的史传自有其不容骈枝冗赘的精简传统,小说自然也没有敷设笔墨描写不相干事件的特权。其四,史的书写一向不曾乖违过那个观兴亡知得失的训诫目的,小说也不应悖离其对家国社会等大我所应须负起的教化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