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来不及找到

——一则小说的材料库

在《卡夫卡的故事》(Conversations with Kafka, 1951)一书中,作者詹努克(Gustav Janouch, 1903—?)述及他与卡夫卡(FranzKafka, 1883—1924)之间差不多四年往还(1920—1924)期间的一个小故事:詹努克从另一个朋友巴克拉奇(Bachrach)处得到一本英文小说《狐女》(Lady into Fox),巴克拉奇并且告诉詹努克:“你所敬爱的卡夫卡就要扬名了。人人都在仿效他,这本书就是证明。”原来,署名格兰特(David Grant)的《狐女》作者描写了一个女士变成狐狸的故事,巴克拉奇认为它“是《变形记》(The Metamorphosis, 1915)的翻版”。当詹努克将那本书转借给卡夫卡的时候顺口提到“袭用”《变形记》技巧的看法,卡夫卡“疲倦地微笑,轻轻地摇头”,说:“不,他没有模仿我,这是时代的问题,我们都抄袭自时代。动物比人更亲近我们——这是我们的囚笼。我们发现,和动物相处比人容易。”——让我们暂且节制一下对卡夫卡之卓见和谦逊的赞美——这里的问题是“抄袭自时代”。它让人想起一个被用滥了却鲜见反省的词是“取材”。无论自觉渺小而用语谦卑的作家自己怎么说,或怎么思考自己身为一个作家的职责,人们在运用“取材”这个词的时候多半预存着一套从工艺生产过程里借来的逻辑,先假设材料是原生的,素朴的,自然的,未经提炼、琢磨、“艺术转化”的,是作品尚未加工处理的粗糙物质;来自感官所及的现实,来自逐年载记的历史,来自生活经验,来自想像,来自神话,来自传说,来自新闻,当然,也来自其他(前行者的)作品。无论来自何方,预存于心的工艺生产逻辑使写作有了以人(作家)为中心的思考位阶,材料在较低(原始)的一阶,作品在较高(艺术转化)的一阶。这个思考位阶有时还能够据以为作品的评价参考——比方说:当某评者对某作家的某作品不满意的时候,还会说出“这部作品糟蹋了一些好材料”这类的话,好像写作应该是近代科学兴起之前的点金石(the philosopher's stone),作家活该必须是西元前4世纪的埃及炼金术士苏西莫斯(Zosimos),能够将较次级的金属转变成较高级的金属。点金石,一种神秘的红色粉末,来自九缪斯或上帝,多么珍贵稀奇的一桩天赐神授的礼物。

照着自己的形象、式样

科学发展所启蒙的近代理智告诉我们:炼金术是伪科学,炼金术士是骗子(起码是愚蠢得不知道自己在行骗的妄想家)。但是,施之于文学的那一套从工艺生产过程里借来的逻辑非但未曾失效,作品“优于”或“高于”材料的位阶非但未曾动摇,且作家点石成金的神话仍旧是写作这个行业的护身符兼紧箍咒——作家似乎既有特权也有义务把材料“变”成“较好的”(艺术转化之后的)作品。身为此一生产过程中唯一的制造者的作家居此两端之间其实是非常尴尬的;设若他要信仰写作无疑是一个伟大的行业,似乎就等于承认了他可以将作品变得比材料有价值。果真如此,作家岂非超越了造物者?书写岂非凌驾了造化?作品岂非优于世界,胜过自然?这不是一个谦逊与否的问题,而是“艺术转化”使作品将材料“变得较好”这个认知或俗见的逻辑有了问题。设若(基于同一逻辑的反向)作家达不到超越造物者的境界,书写达不到凌驾造化的格局,作品达不到优于世界、胜于自然的水准——看起来这些都是达不到的——文学的出现、存在和它漫长悠远的传统不正犹如炼金术一样荒谬而无稽了吗?不幸的是,这一个反问正是无数傲慢的科学家或科技从业员们对文学所抱持的蔑视与敌意的神髓;更不幸的是:浅陋的文学论者一不小心也会使用起工艺生产逻辑来制定作品和材料的位阶,而无视于作品其实只是材料的流动、变体、模拟、易容、重塑、再生;反之,材料之于作品亦然。材料和作品之对应犹如符号学中的喻符(signifier)和喻旨(signified)一般周流不居,今此而昔彼。换言之:不仅材料有机会成为作品,作品也永远有材料化的义务。从最个人性、私密性的阅读,到研究、评论的引述,从不同文类之间的传移摹写,到不同媒体、介质的改编重述,皆在其中。正如《卡夫卡的故事》里巴克拉奇和詹努克所臆测的:《狐女》也许真的以卡夫卡的《变形记》——一部作品——为材料,卡夫卡本人则看得更深邃透彻:抄袭者与原作者在一定程度上都只是整个时代——一个材料库——的抄袭者。

《圣经》的《创世记》是有关创造(创作)这件事的一个绝佳的寓言。在《创世记》第一章的三十一个小节里描述的完全是上帝的创造,这整个创造行为又以二十六到三十节的创造及赐福人类为高潮,然而在这高潮里,《圣经》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