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影子找影子(第2/3页)

这里没有大舜弹过的石琴,没有从凄寒北国飞来的大雁,我与其说想念着碧琴表姊,不如说想念着那些锻炼我长大的荒辽、野犷的故事。

你懂得烟在云里写的字么?那些袅袅的奇异的篆文?那该是无风的承平日子里的故事。而火车上的浓烟从不写那样的故事,它们轰隆隆地劈破荒辽,那迎向长风的烟柱,是青年们滚滚不歇的怒吼,几个人唱着,几个人和应着,更多人唱着,更多人和应着,卷成一股悲沉沉的、愤怒的狂潮,溢出车厢,和天地相连……

关西大汉终于憋不住了,变脸了。司马中原在长达十八万字“迷离如烟的黯色情境”(《绿杨村·序曲》所谓)之后,终于撕开幼如的腔调,颠覆了孟家宅子里大表姊、二表姊用“一点儿软软的小病”所编织起来的闺情阁怨;三表姊则“到四川去了”——不消说,是搭乘冒着“迎向长风的烟柱”的火车去的。因拒婚而导致小儿女悲剧的大哥自然是要献身于大时代史诗的——“那位未来的嫂嫂还在豫北前线上,没有回到后方来。从大哥那儿看过她的相片,她穿着紧身的衫子、马裤和马靴,大哥说她的马术很精。”

司马中原明明看不起“在这妩媚的南国,坊间肆上,陈列的尽是软软的抒情,幽幽的梦”,却仍要欲盖弥彰地加上一句:“那也不是撷自现实人间么?”然而十八万字吴侬软语、纤柔娇弱的“拟具小儿小女之姿”正是一种苏东坡《水龙吟》式的宣告:老子也照样可以风,可以花,可以雪,可以月!

腔调的确常可以被取材与修辞决定,不过,它也可以是一种语言策略。作为语言策略,小说的腔调容有完全对反的功能和意义:读者或为之催眠而越发融入文本表面的情感;或有所警醒而幡然侦知文本内在的讽刺。两者在小说家那里是并存的,在读者那里却只能摭拾其一——要么,随之歌哭;要么,付之讪笑。

也许是破绽

即便是高明的语言策略,装扮的腔调也会有不慎滑走的时刻。在本文的第一段引录文字中,司马中原用了“灵目”和“透视”这两个词汇,与上下文之柔肠寸断显然格格不入;就好像苏东坡的“梦随风万里”一出,杨花的气魄、格局就猛地大起来了一样(即使沈际飞在词评中强作解人地替东坡文饰:“随风万里寻郎,悉杨花神魂。”仍遮不住关西大汉藏在红牙板后面的豪眉壮目)。“梦随风去也”不好么?杨花如此轻薄,何庸万里为?

“灵目”、“透视”、“万里”也许是破绽;徐推而细敲之却不是为了发现腔调的破绽。反而是在腔调的破绽显现之后,我们对那些作家向未言明、言而未明乃至不屑言明的意图,得着了灵目般的透视,可以追踪万里。

离谱与不离谱都有讲究

腔调既成腔调,必是有来历有谱系的。

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谪仙记》,大林版)有这么一段:

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客厅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百蝶穿花的湘绣靠枕,人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

以白描论之,白先勇怨不得评者会把他的作品排在张爱玲左右。不过,如果往谱系的源头去看,张爱玲会不会让小说里隐藏的叙述者(Concealed Perspective)“倚在柔软的丝枕上”,还感觉“十分舒适”呢?

答案当然是“不”的。白先勇这一段有板有眼的张腔在一副柔软的丝枕上陷落。“十分舒适”这种用语离了谱——它可以被视作破绽,却更可以被把来发现白先勇小说中隐藏的叙述者(一个看似是全知的叙述者)其实是有限的;白先勇将之限制在往来出入“尹公馆”的生张熟魏那里,而且明显地是“初来乍到”的、“并不世故”的、有几分陌生好奇的、会“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并不讳言“十分舒适”的人们身上。惯用天真叙述者(Naive Narrator)观点的白先勇派驻在《永远的尹雪艳》里的可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观点,而是犹如《玉卿嫂》中的容哥那样,沾些许青涩、略有点无知的人物——只不过他是个“不登场的”人物,隐藏的人物,仅能在柔软丝枕半陷的凹痕里默语“十分舒适”的人物。

身为白先勇腔调谱的直系尊亲,张爱玲处理一堆装潢家具的时候则绝对扔不下全知全能的派头儿——因为她有太多太多洞明世事的、不择地皆可出的议论,这些议论必须发得老练,发得世故,容不下一丁点儿居然会因为几副丝枕“十分舒适”而大惊小怪的天真。

在《鸿鸾禧》(《张爱玲小说集》,皇冠版)里,她如此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