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8页)

回到地上,陈阵盘腿坐下,就把小狼肚皮朝天放在了自己腿上,给它做例行的肚皮按摩,这是母狗和母狼帮助小崽们食后消化的工作,现在轮到他来做了。陈阵觉得这件事很好玩,用巴掌慢慢揉着一条小狼的肚皮,一边听着小狼舒服快乐哼哼声,和小狼打嗝放屁的声音。吃食时狂暴的小狼这时候变成了一条听话的小狗,它用两只前爪抱住陈阵的一根手指头,不断地舔,还用尖尖的小狼牙轻轻地啃咬。小狼的目光也很温柔,揉到特别舒服的时候,小狼的狼眼里还会充满盈盈的笑意,似乎把陈阵当作了一个还算称职的后妈。

辛苦之余,小狼又给了他加倍的欢乐。此时陈阵忽然想起在遥远的古代,或者不知什么地方的现在,一条温柔的母狼在用舌头给刚吃饱奶的“狼孩”舔肚皮,光溜溜的小孩高兴得啃着自己的脚趾头,格格地笑。一群大小野狼围在这团小胖肉旁边相安无事,甚至还会叼肉来给他吃。从古到今,天下母狼收养了多少人孩,天下的人又收养了多少狼崽。多年来关于狼的奇特传说,如今陈阵能够身临其境了,他能亲身感受、亲手触摸到狼性温柔善良的一面。他心里涌出冲动,希望能替天下所有的狼孩,无论是古匈奴、高车、突厥,还是古罗马、印度和苏联的狼孩们,回报人类对它们的敬意。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小狼的湿鼻头,小狼竟像小狗一样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巴,这使他兴奋而激动。这是小狼第一次对他表示信任,他和小狼的感情又进了一步。他慢慢地享受品味着这种纯净的友谊,觉得自己的生命向远古延伸得很远很远。有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却还保持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蛮童心。

惟独使他隐隐不安的是:这条小狼不是在野外捡来的,也不是病死战死的母狼的弃儿或遗孤。那种收留和收养充满了自然原始的爱,可他的这种强盗似的收养,却充满了人为的刻意。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和研究,把天下流传至今美好的人狼故事,强制性地倒行逆施了。他时时都在担心那条被抄了窝的母狼来报复。这也许是科学和文明进程中的冷酷与无奈?但愿这种冷酷和新野蛮能为腾格里所理解——他的本意是想由此进入草原民族的狼图腾精神领域呵。

二郎已经把它那份食物吃完了,它向陈阵慢慢走来。二郎每次看到陈阵抱着小狼给它揉肚皮的时候,总会走得很近好奇地望着他俩,有时还会走到小狼的身旁给它舔肚皮。陈阵伸手摸摸二郎的脑袋,它冲他轻轻咧嘴一笑。自从陈阵收养了小狼以后,二郎与他的距离忽然缩短了。难道他自己身上也有野性和狼性?而且也被它嗅了出来?如是那样倒有意思了:一个有野性狼性的人,一条有野性狼性的狗,再加上一条纯粹的野狼,共同生活在充满野性狼性的草原上。那他的情感年龄就突然变得高龄起来。他竟然获得了从远古一直到现代的全部真实感觉,远古的感觉越真实,他就觉得自己的生命越久远。难道现代人总想跑到原始环境里去探奇,难道在下意识中是为了从相反的方向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吗?他的生活忽然变得比奇特的狼孩故事还要奇特。

陈阵觉得自从对草原狼着了魔以后,他身上萎靡软弱无聊的血液好像正在减弱,而血管里开始流动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生命变得茁壮了,以往苍白乏味的生活变得充实饱满了。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生命和生活,开始珍惜和热爱生命和生活。他渐渐理解为什么《热爱生命》是与一条垂死的狼联系在一起的。为什么列宁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要让他的夫人再给他朗读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列宁是在听着人与狼生死搏斗的故事中安详长眠的,他的灵魂也可能是由异族的狼图腾带到马克思那里去了。连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伟人都要到荒原和野狼那里去寻找生命的活力,更何况他这个普通人了。

陈阵的思绪渐渐走远。他突然觉得,生命的真谛不在于运动而在于战斗。哺乳动物的生命起始,亿万个精子抱着决一死战的战斗精神,团团围攻一枚卵子,杀得前赴后继,尸横遍宫。那些只运动不战斗、游而不击的精子全被无情淘汰,随尿液排出体外。只有战斗力最顽强的一个精子勇士,踏着亿万同胞兄弟的尸体,强悍奋战,才能攻进卵子,与之结合成一个新人的生命胚胎。此间卵子不断地分泌杀液,就是为了消灭一切软弱无战斗力的精子。生命是战斗出来的,战斗是生命的本质。世界上曾有许多农耕民族的伟大文明被消灭,就是因为农业基本上是和平的劳动;而游猎游牧业、航海业和工商业却时时刻刻都处在残酷的猎战、兵战、海战和商战的竞争战斗中。如今世界上先进发达的民族都是游牧、航海和工商民族的后代。连被两个大国紧紧封闭在北亚高寒贫瘠内陆、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依然没有被灭绝,显然要比历史上古埃及,古巴比伦和古印度的农耕民族,更具战斗力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