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历史革命与反叛电影(8)

●──李碧华的原著小说什么地方最打动您?

其实我的改动很大。小说的第一版和电影之间其实有很大的变动。李碧华的小说对这部电影有很大的贡献,她的贡献就在于她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人物关系,事实上程蝶衣和段小楼是不能相爱的,但他们碰巧是一对爱人。我觉得这个人物关系从戏剧角度设计得非常好。再有一点,我跟李碧华的观念不一样,李碧华小说的结尾并不是自杀,她的小说是非常香港的,香港文化的特点就是适应性,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总是要活着”。但我想要一个更为壮丽的结束。就像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这样的人物,他自杀我一点都不惊讶。他不可能躺在床上活到一百岁,然后说“我的人生很幸福”,他不会,程蝶衣也不会。

●──正是因为改编过的结尾程蝶衣自杀,因此审查出问题被禁?

我想跟《黄土地》的问题一样,他们是在整个观念上不能接受。他是这么说的:“这是1977年,还有人自杀,这不对。如果是1975年还可以。”(笑)我觉得如果是这种说法,我连跟他们讨论的想法都没有,我觉得非常可笑。你看见没有,连个人生命都是集体决定的,这是典型的中国文化,对吧?一个人要想死,跟时代有什么关系?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但是在中国不行。

●──电影中拍摄了许多京剧及舞台表演,您本身是个京剧迷吗?

我不是京剧迷,我不懂。但我通过自己做的研究,了解到京剧是北京的一部分,我之所以觉得今天的北京已经不再是北京,就是因为京剧已经没有了。我记得小时候,不管走到哪条胡同,都可以听到有人在唱京剧。所以我觉得,京剧是北京的生命,我很遗憾这样一种文化被消灭掉了,被我们自己消灭掉了。

我觉得京剧是一种很美的艺术形式,而且我拍《霸王别姬》之所以能拍得比较自如,是因为我对这个城市有强烈的感情。我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我对这个城市有极深的感觉。

●──《霸王别姬》之后,您与制片徐枫[8]继续合作了《风月》,也由巩俐和张国荣主演。《风月》是否意图继续延续《霸王别姬》的艺术与美学创作路线?

《风月》的问题是这样,这是部大家都说不好的电影,但我自己的感觉,是我过多地暴露了人性中黑暗的一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是对我们自己的文化采取一种不太合作的态度。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风月》里做这样的表达,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在逃避,所以《风月》最大的主题是逃避。而如意(巩俐演的角色)是不逃避的,最后注定会灭亡,注定要面对她的命运。所以你看我对自己的文化其实是有很严厉的批判态度的。

但《风月》拍摄过程中我遇到很大的问题,换句话说,虽然我的想法不一定不好,但拍的过程有问题。我太注重艺术,太注重技巧,那种存在于《霸王别姬》里的非常非常“真”的东西没有了。这是我必须承认的一件事。

现在回头看这个电影,我觉得太唯美、太华丽了。这当然不是杜可风[9]的错,这是我的问题。我们太强调用什么技巧去拍它,我们忘了,《黄土地》就是用最简单的技巧去拍的,但拍得非常好。我已忘了简单的力量,《风月》是一个犯错误的阶段。

●──改编剧本的过程相当慢、相当复杂,参与者包括您和老资格的编剧芦苇,以及中国当代两位最优秀的小说家王安忆与叶兆言。[10]能不能谈谈改编的过程,以及剧本是如何成形的?

王安忆[11]、叶兆言[12]都是很好的小说家,没有问题,问题还是在于我自己想要什么,改编和写剧本的过程中一直在摸索,我不是一开始就很清楚我要什么。其实我做剧本都是这样的,做剧本的过程就是个严格的考验过程,得弄清楚我到底要表达什么。

●──所以原始的故事是您的?

最初的想法是我的。叶兆言写的没能让我非常满意,芦苇[13]觉得他不太熟悉那个地区的语言、文化。最后我和王安忆一起完成这个版本。但王安忆是个作家,并不适合写剧本,尤其不适合给我写剧本。因为我们俩的优势是一样的,比如说芦苇是一个很有世俗情怀的人,所以他写的东西跟我正好合适,能有个平衡。王安忆写的东西精神上是很高的,我跟她有点像,所以我们没办法真正写出一个落到地面上、落到人间的故事,因此整个过程很困难。所以在剧本的阶段就决定了这部电影可能会有问题。

●──重建与捕捉解放前老上海华丽和颓废的气氛,遇到什么困难与挑战?

技术上没什么难度,但是我对上海,说老实话还是不了解,没感觉。就好像一个生活在纽约的人对洛杉矶很难有感觉。所以我觉得我对上海把握、描绘得都不好,不准确。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当时我自己很兴奋,能有机会再现?上海很繁华的景象,但是那都是很表面的,没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