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散 心(第2/4页)

他没料想里屋熄着灯,一踏进门,先是眼前一暗,几秒后眼睛才缓缓又拢住那灰色的光,在一片灰影中找到躺在床上的颜色更加深暗的外公。

外公正睡着,鼻息中振动着轻微的鼾声。

“昨晚也是一晚没睡。”母亲解释道,她拧亮灯,探至外公耳边轻声唤他,“爸……爸,阿蒙回来了。”

虽然刚入秋,但外公盖着厚厚的被子。秃光睫毛的眼帘落魄地红肿着。口水涎出来,伴随每一次短促的呼吸在嘴角迅速地咕嘟成一团白色黏稠的泡沫,又灭掉,沿着密布的深壑似的皱纹挂出长长一道,一直滴落到了枕头上,聚成湿漉漉的一摊。他几乎闻见衰老的那种颓唐的气味了。

他在母亲的指使下去拿纸巾,回头看见她已用手轻轻擦干外公脸颊上的泪渍。当母亲接着无所顾忌地去擦拭口水时,他心生恶心,立即将纸巾递给母亲,“让外公再好好睡会儿吧。”

她回头看他一眼,“嗯,这样也好。”说着帮外公掖掖被角。

“昨晚一晚没睡。”母亲拧暗灯陪他回到客厅时,又尴尬地重复了一遍。

母亲沉默地跟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看着一个个姨娘颐指气使。人手够了,根本没有他能插手的事情。过会儿母亲问他在高铁上吃饭了么,“中午做了腌笃鲜,现在还温在厨房火头边,你要是饿了,先吃一点吧。”

他犹豫着要不自己还是先回家一趟比较好,“我自己去找就行。你昨晚不是也没休息吗?既然现在不忙,去睡会儿吧。”他这样说其实也是想逃避母亲即将开始就会变得毫无节制的倾诉。

但母亲摇摇头,“现在睡不着,困过劲儿了。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陪我说说话。”

“好吧。”

“腌笃鲜本来是特意为外公做的,但他几乎没动筷子。吃不下。”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学会应对这样情绪永远丰足、喜欢张扬地表达自己的母亲。况且他本没有太多悲伤,就像接受陌生人的死亡那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外婆过世这件事情,反而是母亲的低落让他无所适从。

“其实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尤其上一周,我陪你外公去医院看完你外婆出来,他忽然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就是那么一瞬间,我脑子里那个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念头忽然一下子清晰了,我就知道躲不掉了,它要来了。”母亲低着头,叹了口气,“不过你外公哭完后,今早还在跟我说,说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过,到这年纪,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死去和离开。人啊,年纪大了,连值得伤心的事都没一件少一件了。”

就是这忽然而至的一句感慨,让他心头像被鱼儿啄紧的饵食一样,牵拽着往下轻轻一沉,有些愧疚起来,“等忙完了,你带外公来北京玩一阵子嘛,散散心。”

不过此去又过了大半年,母亲才忽然在电话里又提及此事。

回到驾驶位前,他站在车外突兀地叫了一句外公。

外公最初并没有听见,但母亲立即贴近他耳边大声地说,“阿蒙在叫你哪!”外公看他一眼,响亮地应道。长期的耳背让他习惯了大声说话,像是要在溺水前挣扎着抓住外在的世界。俩人面面相觑,他赶紧回到座椅。

他很快在后视镜中找到了外公,他沉静地望着窗外,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打算,这让他感觉轻松。他不愿意去了解外婆过世后外公的生活。

外公比去年又胖了不少,被南方的阳光晒伤的脖子别扭地挤在领口,那不安分的肉就在稠密的汗水中争先恐后地往外逃。他几乎要忍不住提醒他解开一粒扣子。过会儿母亲问外公闷不闷,见他点头,于是将车窗打开半扇。

回家路上等待第二个漫长的红灯时,母亲决定打破这样的沉默。一直以来,母亲不是习惯独处的人。她年轻时沉迷麻将,退休后跟牌友参加广场舞,一年到底有数不清的婚宴要赴,又处处帮人张罗白事,几乎不在家落脚。去年宝宝刚出生时她前来照顾,不到一周,在他说完下班后去买只西瓜时,就开始利落地提醒他一定要去街道东边尽头的水果店,“便宜两毛。”口气斩钉截铁。

母亲先是问他的宝宝还好么,“半夜里还闹不闹?”他笑着无奈地点点头,像是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神,“那吃喝呢?最近有没有长新牙?”

“好像又长了小半颗,一张嘴哭就能看见。”

“出发前我还特意在家里尝试了几道新的宝宝餐,到时看他喜欢不喜欢。”

“嗯。”

“你呢?最近工作怎样?”

“还是老样子,加班没那么多了。下周开始,可以清闲一阵子。”

“那挺好。”母亲说,“小瑞呢?前阵子不是说已经在重新投简历了。”

“有收到几家offer了,不过这周五应该还会再去面试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