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港 夜(第3/4页)

我们傍晚在酒店用了晚餐,又在楼下附近小巷买了一份鸡蛋仔,坐上巴士,经过大约十站在尖沙咀下车,沿着整条广东道悠悠走路。当时正值高峰,除了游客还有附近工作的白领,马路两边的人们走路飞快,在黑夜即将降临之前,像在追赶着这个大都市的什么,生怕走慢了,一切都油尽灯枯。可香港是个不夜城啊,即便黑夜漫漫,也有无数的灯光闪耀。前年这个月份,文妍给我传了讯息,说她去了一趟香港,在尖沙咀想起了我。我说我们的回忆只在广州跟深圳,跟香港没有半点关系。她毫不在乎这些地名,说她年底就回家结婚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对方还不错。她的语气里没有太难过,我也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大家一时间都没有接话,后来也只是说了几句老套的祝福。挂了电话我才意识到,嗖的一声,时间就飞走了。

海港城是个超大型购物中心,到处充斥着卡地亚香水味,不管走到哪都有柔和的灯光,甚感奢华与一种说不出来的安稳。但父亲说海港城里人来人往,他对品牌的东西也不认识,于是只逛了一层他就想要往外走。

“其实我小时候来过一次香港,只是那时还太小,对这里没什么印象。”父亲俯身将手掌持平在膝盖位置,有些夸张,“阿婆阿公带着来的,不过后来又跟着回去了。”

“你想要说什么?”

“我是说这个家族有些亲戚在香港,有一些在内地。”

“说这个有什么意义?现在你身边的那些亲戚除了能给你带来麻烦还能干什么?要不是有血缘关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接近他们。”

“你别总是把话说死,阿凯,你这样我很难回答。”

父亲看起来有点心灰意冷,当然也可能只是霓虹灯光照耀下的一种迷幻。我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带刺,明明心里也并不是讨厌这些,说出来的样子却总是那么冷。有时候我不得不把自己再往前推一推,就好像哥哥常对我说的——既然你都认为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那么去指证这一切也是没有意义的,干脆你忘掉好了。

那时我说过他这句话愚蠢,他则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说我太过不懂人情世故。

“后来呢?”我尝试接回去这个话题,在想起哥哥的话之后。

此时我们已走出了海港城一段时间,往尖沙咀海滨长廊的方向走去,我去过那个地方,视野很好,父亲应该会想要看看。还没到那儿就看到维多利亚港,五彩灯光让我的心情忽然舒朗起来。风很大,海面倒映的景象波光粼粼,路上女孩们的裙子与长发都飘扬起来。眼前整个港湾美得令人诧异,不少游客纷纷拍照。

“后来还能怎样?不过是回到老家,再过几年就已经没有钱读书了。作为长子,当然要去工作了。我那时待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印象里总是没有人,没有店,没有夜色,连路都没人走。”

“以前听你说过一些。”

“是啊,往事说起来总是成堆成堆的。”

父亲有些感慨,但他并不像从前那样把后来的事再讲一遍。我告诉他晚上回到酒店可以慢慢说的。他笑了。其间哥哥打来电话,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很好,我说。当然,应该是很好,目前还没什么。大概父亲也猜到哥哥想要说什么。

“你们可以多待几天的。”哥哥建议。

“跨境接听很贵,我挂了。”

哥哥好像还要说什么,被我迅速挂掉了。我们走进海滨公园,父亲在前面一张凳子坐下来,说我对谁都不太有情。他这样说负责任吗?我想说小时候分居的事情,到底是谁没有情,可是追溯起来又必然要争吵一番。最后我只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口吻淡到令我自己都惊讶,好像这根本不算一回事。

“对你来说当然没有关系,”他又笑了,“显然因为你是我儿子,这些才不会在我心里放大,但你总归要对人柔和一些。”

“我也没有凶。”

“过年的时候,我在你书架上翻到一本书,说来也巧,里面有一段话你画过记号。”

“什么话?”

父亲低下头,问我拿烟,他动作缓慢,好像连抽烟都成为过去,那眼睛随着烟雾吞吐眯紧了些,好像在忍受什么。我问他是不是风太大了,他摇摇头。

“那句话大概是说——有些爱和感情是根深蒂固的,由不得我们选择,正因如此,它们掺杂着痛苦、悔恨、需求、空洞。前后已经不太能记得了,但这句话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醒目的记号,代表了你藏在心里的对我们之间这种关系的态度。好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亲口跟你说我们之间的事情。可是阿凯啊,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再说这些事。我觉得我对你尽到的责任太少,你懂我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