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安静的时候(第2/4页)

范晓雪开的是一辆白色的甲壳虫,车里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卡通布偶。坐进她车里的那一瞬间,感觉很不真实,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离我很远的世界。她真算不上合格的司机,倒车极其蹩脚,手忙脚乱,嘴里絮叨个不停。我起初还有些担心,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干脆闭目养神。反正如果再想自杀,就让她开车带我上高速就好,十拿九稳会死。

等我们到了西土城,高楼下围满了人,大概二十多层高的楼顶上,一个灰色的人影在楼顶边站着,好像还在抽烟。我看了看表,从我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这个人还没跳下来。

我对范晓雪说:“这个人应该不会跳了,咱算白跑一趟。谢谢你开车带我来,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吧,就算油钱。”

范晓雪仰头看着,问我:“师傅,你说他为什么要跳楼啊?”

我眯眼看了看那个抽烟的人影:“谁知道呢?失业、破产、欠债、离婚、丧子、讨薪、失眠,都有可能。”

范晓雪看着我,又问:“师傅,你为什么离婚了?”

我被这个问题噎住了,没法回答,至少没法对她回答。范晓雪倒是穷追不舍,又说:“很多同事都在议论你离婚的事,说你不该净身出户的,你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好不容易攒钱买的房子……”

说话间,那个灰色人影突然纵身一跃,很快,一声闷响,围观的人群哗地沸腾,赶紧散开。一个脑瓜壳磕在水泥地上,深红色的血像蜘蛛一样迅速爬开。范晓雪看到血,脸一下子煞白煞白,手微微颤抖着,眼睛定住了。我心想完了,这姑娘晕血。果然,范晓雪身子怔了怔,就要倒,我赶紧快步过去扶住她,给她掐人中,扶着她的头让她看天。

5

第二天,多家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头条标题都是《一女子地铁自杀,地铁停止运行40分钟》。在那个灰色人影跳楼的同时,一个女人在地铁站跳轨自杀了,导致地铁停运,无数下班赶着坐地铁回家的人被迫在地铁站外排成长龙,怨声载道。

老吴开编辑会,拍着桌子问我,怎么没抢到地铁自杀的现场新闻。我说因为同时有人跳楼,老吴怒斥道:“跳楼能叫新闻吗?跟在地铁站自杀相比,跳楼算个屁!今天所有报纸都在聚焦地铁自杀,你看看别人家的报纸,新闻后面还紧跟了两篇专题评论——《三问地铁站安全防护》《城市公共交通老化的罪与罚》,人家把这个新闻都做透了,我们却开了天窗!老兵,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可是老记者啊!”

范晓雪突然站起来说:“跳楼自杀和地铁站自杀,都是有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分贵贱,我师傅哪错了?”

老吴气得将桌上的茶杯都拍得跳了起来:“老兵,你他妈离婚的破情绪别带到工作里来,晓雪是一张白纸,大有希望的一张白纸,你就这么做她师傅!从今天起,你别带她了!”

范晓雪竟然力争:“我就认他,其他人我都不认!而且,我师傅没错!”

6

我和晓雪并排斜躺在她的车里,开着车窗,我拿出一根烟,问晓雪介不介意在她的车里抽烟,她笑着找出藏在车里的半包烟,拿出一根,细长细长的女式烟。

我问:“为什么要帮我?”

晓雪说:“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看不得好人被欺负。”

我说:“没想到你们90后这么有正义感。看来这世界有救了。”

我的烟太冲,晓雪被呛得咳嗽,我赶紧掐了。

晓雪说:“我父亲是个好人,但我妈嫌他没用,在我9岁那年和他离婚,很快嫁给了我的继父,我继父是一个大官,很大的官。当然,继父对我也很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有些意外:“那你亲生父亲呢?”

晓雪掏出手机,翻出她父亲的照片:“喏,去云南那边了,开了个客栈,这是他现在的样子,旁边是他现在的老婆孩子。”

我看了眼照片,蓝天白云,一家三口在自家果园里,看上去其乐融融,脸上都是没被人欺负过的笑容。我把手机还给晓雪:“没想过去云南和他们在一起?”

晓雪轻轻说:“去了那儿,我就是个多余的人,而且,我要留在北京照顾我妈,这事挺重要的,继父很少在家,她一个人很孤单。”

我接着问:“你家境这么好,做什么不好,干吗来报社?”

晓雪嘻嘻笑着:“我学的是新闻,我有新闻理想啊。”

“新闻理想”,这个词基本上出了校门就成了笑话——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没在晓雪面前说,毕竟她才说过我是好人。

7

失眠更严重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美国曾经有一个法学家,自从被雷击后,一天24小时都不睡觉,所以就多出一倍的时间工作。我起初以为自己也能这样,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乐观了,因为长期失眠,我的身体免疫力急剧下降,并且白天会出现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