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理念决定中国未来(第2/3页)

非常遗憾的是,在过去几年里,“中国模式论”和“改革失败论”这两种思潮并没有停留在文字和口头上,而是走向实践,严重影响了政府的政策导向,导致改革停滞,甚至倒退。在过去几年里,改革的步伐被反改革的心态和政策所阻碍,一些传统计划经济的手段在宏观调控和产业政策的名义下复活,本已放开的价格又被重新管制起来,以“民进国退”为主线的所有制结构调整让位于“国进民退”,政府财政收入连续多年远超过国民经济和居民收入增长速度,政府投资开始挤压民间资本的生存空间,企业家的创业激情被移民热情所取代。凡此种种,不仅给未来经济增长埋下了“体制赤字”,而且使得我们社会变得越来越不和谐。

大致来讲,以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为界,可以划分为两个时期。金融危机之前主要是针对“改革失败论”;金融危机之后主要是针对“中国模式论”和现实政策。

自1978年改革开始以来,对改革的争议一直存在,但在2004年之前,最强烈的反对声音来自政府官员和政治家,学术界、媒体人士和普通大众的声音主要是呼吁改革。但2004年春,个别学者以反对国有资产流失为突破口,全盘否定过去国有企业的民营化改革,妖魔化企业家队伍,吸引了众多网民的眼球,逐步得到大众媒体的呼应,由此开始了学者和大众媒体主导的否定改革的浪潮。这种否定改革的声音之所以能有市场,当然与前面一开始讲到中国社会当时的矛盾有关。

学术外衣是非常能迷惑人的,我觉得有责任发表自己的观点。2004年8月24日,我接受了《经济观察报》和《证券市场周刊》记者的联合采访,对国有企业被迫民营化的历史做了回顾和分析,并提出了公正对待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的观点。这个采访发表后,网络评论基本上都是负面的,但我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之后,我还就官员腐败、收入分配不公等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认为腐败和收入分配不公主要来自政府权力太大,而非市场化改革本身,网络上的评论仍然是负面居多。2006年3月,我写了《理性思考中国改革》一文,希望将有关改革的争论引向理性分析,而不是停留在情绪发泄。这篇文章可以说将这场争论推向了高潮,也影响了一些人的观点。之后,我又接受了《权衡》杂志记者的采访,提出了“企业家改变中国”的观点。2007年,我在接受《小康》记者采访时,重点分析了权力分配与收入分配的关系,进一步阐述了如何理性看待改革中出现的问题。2008年,利用纪念改革三十周年的机会,我除了撰写学术文章,还接受了《经济观察报》记者的深度采访,并在凤凰大讲坛演讲,比较全面地分析了中国经济改革的历程。

应该说,我及其他几位主张市场化改革的学者(如周其仁、张文魁等)在这期间所发表的言论,对平衡舆论、引导人们理性思考改革方面,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但在金融危机之前,总的来说,否定改革的观点不仅在舆论上占据上风,而且对改革的进程起了实实在在的阻碍作用。2005年开始,国资委的工作重心转向了“做强、做大国有企业”,而不是改革国有企业;绝大部分地方政府官员也因担心背上“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而停止了地方国有企业的改革。新的劳动合同法中限制合同自由的条款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写进法律的。中国的经济改革基本上进入停滞期,民营企业成为宏观调整的整治对象,民营企业家群体不断被妖魔化。2008年开始的全球金融危机是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由于美国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市场化的国家,金融危机自然被许多人认为是市场的失败,金融自由化导致的恶果。与美国等发达国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经济并没有真正市场化,也没有实行金融自由化,但中国自身不仅没有发生金融危机,而且在金融危机期间中国经济照样高速增长。一时间,拥有大量外汇储备的中国成了世界的大救星,中国的国际地位突然之间大幅度提升,中国政府官员开始教训起美国人来,否定改革成就的舆论开始有所减弱,但“中国模式”的说法开始流行起来。当美国国会就7000亿美元的救市计划争论不休的时候,中国4万亿的刺激政策在不需要经全国人大讨论的情况下已经出台,十大产业振兴规划接踵而来,各级政府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投资,数万亿新增银行贷款迅速流向国有企业,这更证明了中国国家主导体制的“优越性”。由此,在改革三十年后,凯恩斯主义不仅成为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指导思想,而且指引了中国“十二五”发展规划的制定,中国开始了事实上的“国进民退”浪潮,改革的进程开始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