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遭天谴者,失神志。

——伊博族谚语

阿布鲁是个疯子。

奥班比说,在一次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的事故之后,阿布鲁的脑子化成了血,于是他疯了。奥班比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我的启蒙者。一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阿布鲁传奇。他说,阿布鲁跟我们一样,也有一个哥哥,叫阿巴纳。我们这条街上还有人记得他,说他们两兄弟一起在市里最早的男子高中阿奎那学院上学,身上的白衬衫和白卡其短裤总是一尘不染。奥班比说,阿布鲁爱他的大哥,他俩形影不离。

阿布鲁和他的哥哥没有父亲。他们还小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作为基督徒去以色列朝圣,从此杳无音信。大多数人认为他在耶路撒冷被炸弹炸死了,而跟他们父亲一起去朝圣的一个朋友却说,他跟一个奥地利女人去奥地利定居了。阿布鲁和阿巴纳同他们的母亲,还有一个姐姐,一起生活。他的姐姐十五岁时堕入风尘,去了拉各斯卖笑。

他们的母亲开了一家小饭馆。饭馆是用木头和锌板搭的,八十年代在我们这条街上颇受追捧。奥班比说,连父亲都去那儿吃过几顿饭,当时母亲怀孕,月份大了,不方便做饭。阿布鲁和他哥哥放学后就在饭馆帮忙,等食客走后洗盘子、清理桌子,给客人递牙签,打扫如机修铺一般积着陈年油垢的地板,雨季的时候用拉菲亚树叶编的扇子赶苍蝇。虽然他们尽心尽力,但饭馆利润微薄,供不起他们上好学校。

贫困像手榴弹一样在他们头脑中炸开,留下了绝望的弹片。慢慢地,这两个男孩开始偷东西。有一次,他们拿着刀子和玩具枪洗劫了一个有钱的寡妇的家,抢了一公文包的现金。他们一逃离现场,寡妇就扬声呼救,招来一群人。为了躲开追逐者,阿布鲁试图穿过一条长长的马路,没想到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倒了。肇事车加大油门逃离了现场。看到这个情形,追他们的人飞快地散开了,只剩下阿巴纳和他受伤的弟弟。他抱起阿布鲁,独自一人把弟弟送到医院。医生们赶快抢救,但伤害已经造成。奥班比说,阿布鲁的脑细胞跑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改变了他的思维结构,让他发了疯。

阿布鲁出院回家后变了个人——他的脑子像新生儿一样一片空白。那段日子里,他整天傻瞪着眼——视而不见但又全神贯注,就好像眼睛是他身上唯一的器官,可以代行其他器官的功能。也可以说,就像其他器官都死了,只有眼睛还活着。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疯病逐渐成形。有时候很安静,但受到刺激就会爆发,就像睡着的老虎。能刺激到他的东西有很多,见到的,听到的,什么都有可能。他第一次发疯,是因为有架飞机从屋顶飞过。当时阿布鲁立马狂叫起来,还撕掉了身上的衣服。要是阿巴纳没有拉住他,他已经跑出去了。阿巴纳扭住他,把他压倒在地,直到他挣扎不动为止。后来,他就那样摊开手脚在地上睡着了。第二次发疯是因为看到他母亲的裸体。当时,他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看见他母亲裸身进了卫生间。他像见鬼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躲到门口,透过钥匙孔偷看她洗澡。里面的场景把他的脑袋搅成了一团糨糊。他掏出挺立的阴茎,开始自慰。等到她快出来的时候,他躲起来悄悄地脱光了衣服。然后,他摸进她的房间,把她扔到床上,强奸了她。

事后,阿布鲁没有下床;他把她像抱妻子一样抱在怀里,她则哀哀哭泣。阿巴纳回来,看到这一切,怒火中烧,用皮带抽打阿布鲁,母亲怎么恳求都没用。阿布鲁吃不住痛,从房间里逃出去,拔下本来就装得不牢的电视天线,冲回房间,把哥哥钉在了墙上。随后,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冲出了家门。从此,他再也没有清醒过。

发疯后的最初几年,阿布鲁到处游荡,天黑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下,市场、没完工的房子、垃圾堆、露天下水道、汽车下面都睡过。后来,他看中了停在离我们家几米远的地方的一辆废旧卡车。那辆车在一九八五年撞上了电线杆,葬送了一家人。因为这段血腥历史,它被抛弃了。渐渐地,它变成了野仙人掌和象草的王国。看中它后,阿布鲁就忙活起来,赶走了里面聚居的蜘蛛,驱逐了不驯的魂灵,但座椅上的血迹怎么都去不掉。他还清理了碎玻璃,剥掉了被虫蛀过的卡车内饰上的苔藓,消灭了那些无助的蟑螂。然后,他把自己的财物——捡来的垃圾、别人不要的各类物品和任何让他好奇的东西——搬进了卡车。卡车成了他的家。

阿布鲁的疯病有两种表现形式——它们就像双生恶魔,在他脑袋里此消彼长。一般的疯病发作时,他会赤身裸体四处游逛,又脏又臭,满身污秽,身后跟着一大群苍蝇。他会在街头手舞足蹈,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大声地自言自语,或者用常人听不懂的语言跟他们看不见的人交流,对着东西尖叫,在街角独舞,用从土里捡的细树枝剔牙,在路边大小便,干一切流浪汉会干的事情。他披头散发,满脸疥疮,皮肤油腻肮脏。他有时还会同一群普通人看不见的幽灵和隐形朋友讲话。这种疯病发作的时候,他到处游走,几乎不眠不休。多数时候,他赤着脚走在土路或者石头路上,一季接一季、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他光脚踩在垃圾场上,踩在木板开裂、摇摇晃晃的小桥上,甚至踩在经常散落着铁钉、金属、坏掉的工具、碎玻璃和其他尖锐物品的工业用地上。有一次,两辆车在路上相撞,阿布鲁迷迷瞪瞪地走过事故现场,被一地的碎玻璃扎得血流不止,晕倒在地。警察赶到后把他带走了。许多目击者以为他死了。六天后,他们吃惊地看见他朝自己的卡车走去,疤痕累累的躯干上裹着医院的病号服,静脉曲张的双腿上套着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