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长江(第2/2页)

在这个地方,谋生不易。那些最成功的农家往往有一栋两层的小楼,一个大猪圈,一个不小的水泥打谷场,十几处嵌入山丘的玉米地,然而即便它们也在述说着在此种植的艰辛。每片梯田都由人类的努力打造而成,背后是同一族的人,许多个十年,甚至百年的工作。所有的这些都是依靠手脚,以及基本的工具。这些梯田变化得十分缓慢,看起来仿佛是自然力量所形成的——一种跟大江一般坚决而有力的东西。人类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这片土地上,在中国经常都是如此。

太阳西沉中。天空耀出橙色,山岭渐暗,太阳的圆盘发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在轮船身后的水面上。然后,在西面的山岭后,它落了。

在一个三等船舱,一对年轻男女在地板上整理他们的行李。他们可能是十八岁,也可能三十岁,就像许多中国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就是年轻。船舱内有八个铺位,作上下铺布置。一个老妇人坐在一个下铺,问那一对最后两个床位是否他们的。

“我们用一个铺,”那年轻女子说。“我们刚刚结婚。”

乘客们共用床位没什么稀奇的,但那年轻女子的丈夫红了脸。那女子,形貌标致,留着短发,笑着碰碰他的肩膀。

两个女人礼貌地交谈了一阵。她们问彼此刚才吃了什么,去哪儿,在重庆干什么。新婚的夫妻要回宜昌的家,那老妇人去武汉,而两个人对重庆都没什么好话。

“很落后,”那老妇人说,摇着头。“人们的收入太低,生活费用太高。”

那年青女子表示赞同,她说重庆的交通很不方便,它不如宜昌好。

她丈夫什么也没说。他帮妻子脱去了鞋子,然后爬上床靠在她身边。借着舱内的灯光,他读起一本杂志,而她打着盹。铺位不到一米宽,而他们却躺得舒服。

夜里的江上很平静。夏日的星星今晚出来了;北斗七星在轻柔摇晃的轮船上空发着光,四分一个月亮在南面天空上悬挂着,亮亮的。江水漆黑,除了一道道的光带。现在岸边很少有房子了,而灯光则更少。大多数的光线都从江上来——河滩上的砂岩石在夜里微弱反着光,还有充气橡皮艇;江的南岸有红灯闪烁,北岸是绿灯;夜船在其间经过,它们的探照灯沉默地掠过江水。

在夜里没有水翼船,没有渔船,没有两人的小舢舨。偶尔,中华号会经过一条长长平坦的河岸,那儿有过夜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的竹房窗户透出温暖的光——临时的餐馆,旅店,麻将馆。货物交通都停了。

江上的其他船只多数都是大客轮,经过时,犹如亮着光的浮动小岛。有些是从上海一路逆流而上,穿越了安徽的平原,经过了湖北的湖泊,武汉的工厂,三峡的峭壁,现在,离重庆还有几个小时,它们快到家了。

过了一阵那年青女子醒了。她在床铺上转转身,跟丈夫靠近点。“你是谁?”她的声音轻柔,调皮。“你是谁?”

她丈夫咕噜着回答了,而她静静笑起来。船舱的门开着,能听到外面马达平稳的声音,还有江水拍击船底的温柔回响。“你是谁?”那女子再次低语。

很少乘客在涪陵下船。多数人都要再坐两天,穿过三峡到宜昌,或者,三夜去到武汉。涪陵好似一个停顿,在梦中——静静的大江,满舱朦胧欲睡的游客,城市的灯光从长江的幽暗中升起。

重庆出发后已过了四小时了。灯光群聚在岸边:有家,工厂,汽车。一座新建成的桥跨在头顶。轮船的扩音器响了,宣布涪陵是下一站,然后大江的梦停了,城市进入视野。

涪陵的心脏地带围绕于江上的一个小湾而建成。从这个小湾的弧线开始,城市立于陡峭的山丘上,好像窗帘透着光——有小商铺灯泡的微光,有的士车头灯的光束,有四方形窗户的黄光——而这个点亮的窗帘,落在长江的黑水之上。中华号向江滩驶去,汽笛长鸣,码头渐近。轮船一直往南,直到脱离的江水的主流,直到那长江的巨大力量被留在身后,然后,轮船泊上了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