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春(第6/11页)

那年春天,几个男学生决定要起英文的姓氏。外国老师们都有中文的姓,中国学生凭什么没有英文的?

我是在某天批作业时开始注意到这个趋势的:谁是这个乔治·贝克·弗罗斯特(George Baker Frost)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他骄傲地用大字把大名满满地写在作业纸上端。

我看了作业,发现是乔治写的,他是班里最自命不凡的学生,长得很帅,体育也是最好的。他也是个潮流引领者,很快我开始收到威廉·福斯特(William Foster)交来的作业,这个原本叫威利的家伙跟风把自己升级成了威廉·杰弗逊·福斯特(William Jefferson Foster)。没过多久,威廉·杰弗逊·福斯特说服了自己的女友改名叫南茜·朱尔(Nancy Drew)(译注: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和游戏的女主角),这是亚当出的主意。接下来,作为班长的莫无法容忍旁人眼中的缺陷损害自己的权威,开始寻访英文姓氏。他向我寻求建议,很快他的作业签上了莫·莫尼(Mo Money)的大名。

一些男生答应帮助我和亚当提高方言水平,当我们开始在闲谈中使用新学来的词句时,学生之家的人可高兴了。黄能(音译)自豪地说:“你现在是真正的中国通了!”

系里发现这个新动向只是个时间问题,乔治·贝克·弗罗斯特在一天课间把我拉到一旁,作为党员,他跟上边显然有些联系。

“英语系不让我们教你那些词。”他说。

“那些龟儿子,”我用中文说,“他们真牙刷。”

乔治笑了,朝身后扫了一眼。重庆方言里,说某人牙刷是很尖刻的骂人话。在四川其它地方,这个词完全没什么含义,可不知为什么,在东部江岸这个词当作形容词使用,有着很强烈的暗喻。它或多或少是你没用的意思。“我们得小心点,”乔治说。

我本想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我还是笑了笑,点头同意。

“也许你离学校太近的时候可以不说那些词儿,”他说,“不然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

我们商量好在教学楼附近搞个停火区,不说方言,不过这种限制不可避免地失败了。这是个危险区——-叫人牙刷比唱圣诞赞美诗更大逆不道——很快,对上边共同的看不惯让我们和学生们更接近了。这时,两种语言的往来交流已经彻底失控了。自打第一学期我们学了乔纳森·斯威夫特之后,学生们就迷上了“yahoo”这个词。它发音像中文,实际上还有点像“牙刷”,yashua。不管什么原因吧,学生们经常说“yahoo”,更可爱的是,他们中许多人的四川口音容易混淆f和h的发音,结果发音成了“yafoo”。黄凯(音译)也是这么发音的,这算是他第一堂英语课。经常,我到学生之家来吃午饭时,他抬头看见我,严肃地喊道:“Yafoo!”作为文学教师,我觉得这也许是我最骄傲的成就,我知道斯威夫特要是能看到这个两岁的中国娃娃穿着开裆裤跌跌撞撞地走路、管老外叫yahoo,一定会激动得不得了。

到秋天,亚当开了西班牙语课,导致事态更为复杂。很快,tonto(傻瓜)这个词和牙刷、“yahoo”一样变得无处不在,从教学楼顶讲到学生之家。我都有点为系里的干部感到难过了——他们被这些胡话搞得有多困惑,坏干部们怎样加班加点企图评估乔纳森·斯威夫特和西班牙傻话的政治风险,我只能凭想象了。他们很可能盼望我们赶紧带着这些古怪的词走人,不过那还得要好几个月呢,三门语言、一门方言还有巨大的潜力被滥用。

作为教师,我不再像第一个春天那样觉得不舒服了——那种孤独地站在全班面前的外国人的感觉,今年学生们也不会因为和我一样感到羞耻而低着头了。我很高兴地看到,终于可以和他们在课外聊天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既严肃又诙谐,一种中国式的完美。第一次,学校生活有了人情味,而原来时常让我觉得是既聪明又不幸的人质的学生们,现在在我眼中的形象也越来越完整。

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是琳达,她不觉得自己需要个英文的姓。她也许是三年级学生中最聪明的,前一年,她曾经被提名为候选人,转学去位于重庆的四川外语学院。那可是比涪陵进了一大步,每年少数几个优秀学生被选拔出来转学到那里,意味着他们从此不会再被锁定在成为乡村教师的轨道上。不过,选拔的过程既讲政治,又任人唯亲,琳达没能通过走过场的体育测试,因为一名体育老师从大一就讨厌她。实际上,琳达是女生里体育最好的之一,这种不公平在英语系颇引起了些愤怒,不过大家都无可奈何——那名体育老师说了算。这是校园里肆无忌惮的恃强凌弱被屡屡容忍的一个典型例子,体育系的尤其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