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峡大坝(第6/7页)

同样的本能,形成了围绕在事故受害者旁的乌合之众,消极观看,但不做任何事予以帮助。在涪陵,经常会有群众围聚,但我很少看到他们在某种道德意识的驱动下,形成一个团体。我在个体主义的美国看到的团体倒多得多,人们形成一个社区,服务于个体,其结果就是,人们看到一个受害者,想到:我能想象作为受害者的感受,而且我应该帮助。当然,在美国也有引颈观望的,然而和涪陵就没法比了。在这儿,好像一般市民对陷入麻烦的人的反应是:那个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认识的人,看他受罪挺有意思的。当这里出现了严重的车祸时,人们会冲过来,边跑边热切大叫道,“死了吗?死了吗?”

发展到后来,在涪陵,群众与乌合之众的界限就非常模糊脆弱了。有什么事儿发生了——一个事故,或者,更可能的,一次公众场合的吵架——就会一群人出现了,聚集起动量来,逐渐膨胀,只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偶尔,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聚集起的人数量级之大,就足以使得什么事儿发生了:吵架会升级,被观众驱动着,或者群众里的某些人会参与进去,戏愈演愈烈。

我为涪陵的群众即感到不快又深受吸引,部分原因是他们经常聚集在我身边。如果我在街上碰见一次吵架或者类似事件,而周围又聚了帮人,我肯定会停下观察。但通常,我观看群众的脸,而非表演者本身,在他们的表情中,很难看出别的,就只是一个简单的,热切的看:有些什么事儿发生了。

群众如此反应的地方,在中国绝不仅限于涪陵一处。无数的作家,中国以及外国的,都曾经关注过这种倾向。鲁迅,或许是中国二十世纪文学里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曾以强烈的情绪和挫折感描绘了共产党统治前的中国社会,在同胞需要帮助时,人们置之不顾。我在我自己学生的写作中也发现了类似的受挫感,尤其在他们编写关于罗宾逊来中国的故事中。许多故事的主题都是罗宾逊盗窃腐败官员,但另一个常见的主题乃是罗宾逊以行动助人,而群众消极围观。一个学生写道:

有一天,在街上,他看到了一个扒手掏别人的钱。与此同时,他发现了那女人周围的人们也看到了扒手的动作,但叫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挺身而出,阻止扒手。他们装作没有看见……

有那么多学生的故事描写了相似的场面,叫我震惊。而他们总是继续写到罗宾逊挺身帮助被群众抛弃的人——一个小偷的受害者,或者公开场合受欺凌的人,或者掉落河中快要淹死的人呢,而被一群乌合之众围观。对我的学生们来说,罗宾逊的行为就是英雄主义了,在群众无所作为时有所行动,而他们将其抬升为了理想,可见,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儿很少出现。

我察觉到,关于人们对三峡工程的消极态度,这也是一个小小的理由。大多数的人们不会直接受到影响,所以他们无动于衷。尽管城市里有一大片区域将被淹没,在未来的十年中,这却不是一个社区的议题,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我们通常所定义的社区。这里有许多的小团体,有许多的爱国主义,然而,就和全世界大多数的爱国主义一样,其更多是为恐惧与无知驱动,而非一个和祖国真实的情感联系。而且你可以操纵这些恐惧与无知,告诉人们大坝对于中国意义重大,尽管它可能会摧毁大江,摧毁江城。

大坝对于那些不幸住在河岸两侧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即便他们也不会去惹什么麻烦。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们已经因他们的历史而变强韧了,在涪陵这么偏远的地方尤其如此。所有触及这城市的重大变化都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太平天国的战士从东边儿来,国民党从南京而来,共产党的土地改革起始于北方,顺着长江的河谷而至。三线工程来了又走了,横扫一切。在最近的几年里,新鲜诱人的产品沿着长江,由重庆顺流而下,同时也带来了新的自由市场经济。甚至外国人也开始在涪陵的下城区马路上亮相了。你只能接受这些变化,顺应它作自我调整,因为你无法控制。这就像长江一样,它从某一它方而来,往某一它方而去。未来的有一天,它会上升四十米,你也只能应付。有一次我问一个朋友大江的上升会带来什么问题么,而他就和孔老师一样,看似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嗯,”他最后说,“船会浮的,所以不会有事。”

这里有一种观念,即大坝单纯只是件好事。它意味着电力,那代表了进步,这就是对涪陵市民而言最重要的事儿了。完工的大坝所制造的电力,据估计,相当于一年五千万吨煤的耗用量,这对一个严重污染的国家来说,可不算是个小的收益。在这个国家,四分之一的死亡乃是与肺病相关的。有些日子里,我站在阳台上,望着长江,感到悲伤,因为我知道它奔流的日子可数了。但还有许多的日子,当浓雾笼罩时,我根本就看不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