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中国特色的莎士比亚(第4/8页)

你的美亦将毫发无损。

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

你在我永恒的诗中长存。

只要世间尚有人类,尚有能看的眼睛,

这诗就将流传,赋予你新的生命。

他们理解这诗的形式;正像他们能拼起来那样,他们也可以将之分解。他们能扫描到其节奏——他们了解每一句的重点所在,他们也能发现其中不连贯处。他们对自己读着诗,在课桌上,轻轻的。他们听到了这首诗。这是很少美国学生能做到的,至少我的经验如是。我们美国人难以从朗读诗歌中去发现它的音韵,长久以来,在受教育的人当中,这技能就已消失了。但我的涪陵的学生还保留着它——没什么东西去破坏了它,即便是电视的新世纪,甚至文化大革命也不能。

诗歌从不叫他们厌烦。唯一的障碍无非是言语,新的词汇,那些古英文,而他们对其都有无限的耐心。我们细细研读第十八首,直到我们蒸馏出了其诗歌的不朽,我问他们,莎士比亚成功了吗?那女人的确获得了永生么?有些人摇头——毕竟,这是四百年前了——有些人则犹豫了。我问他们那女人活在哪儿?

“英国”,阿姆斯特朗说,我大多数问题都是他回答的。

“那是何时?”

“大约1600年。”

“想想看,”我说。“四百年前,莎士比亚爱过一个女人,为她写了首诗。他说他将令其美貌永存——那是他的承诺。今天是1996年,我们在中国,四川,长江边上。莎士比亚从没来过涪陵。你们没人去过英国,你们没见过他描绘的四百年前的女人。但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在想着她。”

绝对的沉默。通常涪陵是一片喇叭与建筑工地的战场,而此时此刻,教师里彻底的安静着了。在沉默中,有尊敬与敬畏,而我也分享于其中。那首诗我读过无数遍了,但知道我站在我的班级面前,倾听他们的沉默时,我才真正听到了它。他们在思考着十四行诗的奇迹。

过得一阵,我让他们描绘他们在沉默中所见,中国人眼中的莎氏女子:

她的皮肤如同冰雪。她的长发如瀑布;她的眼睛让你过目难忘。她的个头高高。她的小嘴红似玫瑰,眉日柳枝。她的手指细胜青葱。

她看似快要开放的荷花。她的长发如瀑布。她的肘弯如新月。她的嘴巴红似樱桃。她的双眼明媚。她如水温柔。

她很苗条,长发黑黑。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充满娇羞。她的双眉如两道柳枝。她的嘴唇非常迷人。她的肌肤如凝脂。

她的头发如金色的波浪。她的皮肤光洁让人想到大理石。她的腰肢柔软如水草,她的手指如洋葱的根。

她如乡下的女人一般自然,朴实。她像水晶一般纯洁。她就像一首浮动的诗。

在我们想象中,她很美,有种忧郁的情调。在我们中国,有四大美人,也许她就像其中之一——王昭君。对我们来说,言语无法形容其美丽。我们只能说她很美。

他们的描写中有一种新颖处,有一种密度,我之前从未在学生作业里读过。部分原因大概在于所学的是外国文学。我们相互交换着陈词滥调,而彼此不知:我并不知道中国传统诗歌中常以青葱比喻女人的手指,他们也不知道莎氏十八首中的诗的永生已被评论了无数遍,几近死亡了。我们的交换使得一切都是新的了:再没有乏味的诗歌,没有演滥的戏剧,没有那种像被医生诊断式研究过的角色。我布置贝奥武夫时没有人在底下做痛苦状抗议——对他们来说,这是个挺好的关于怪兽的故事。

这就是我们在教室里学习的核心,在那些好日子里我们从未离开过它。但这儿总有许多东西包围着我们:学校的规章秩序,这个国家和它的政治。这些力量始终存在,在课堂外的某个地方盘旋,有时我总能感觉到它们给我们的压力,当扳机拉动,党介入了。偶尔有些学生会写到说莎士比亚代表无产阶级,在他批评英国资本主义的时候(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中国人对威尼斯商人很熟悉),有人说哈姆雷特是个好角色,因为他对农民很关心。其他学生告诉我说,在仲夏夜之梦中,农民乃是最有力的角色,因为所有的力量都是来自无产阶级,那是革命开始的地方。

对这些评论我的反应是混杂的。看到学生们和文本发生互动交流,我感觉不错,然而对于莎士比亚被共产党的宣传收编,我就没那么大的热情了。我发觉自己在抵制那些诠释,尽管很小心——考虑到我的学生的背景。我不会那么直言不讳,说仲夏夜梦里的农民只是用作增添喜剧气氛的小丑罢了。但我会有某些方式,来回答那些我认为被误导了的读解。我说到,哈姆雷特是一个伟大的角色,并非出于他对农民深抱关怀,而是因为他深切关怀自己,而且他在这一点上还十分的雄辩;而且我指出莎士比亚乃是个小资产阶级,通过他在戏剧公司的股票而发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