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流而下(第6/9页)

我所见的第一样物事,乃是我自己和亚当。这有点吓人,因为在我人生中从未被人如此密切观察过,一举一动都被复述,被评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被谈论,被记录。我们每个习惯或癖好都被赤裸裸展示。学生们写到我总带一壶水来上课;他们写到我如何在上课时踱步;他们写到我的笑,觉得很是滑稽。他们写到我那外国式样的鼻子,是不可思议的那么长,那么直,许多人还写到我的蓝眼睛。这大概是最奇怪的细节了,因为我的眼睛乃是淡褐色——但我们的学生读到过说外国人长着蓝眼睛,是以他们见其所欲见。

他们最想见的,乃是微缩了整个的外面的世界的两个年轻的外国人,在涪陵他们是这么叫的——“从国家外面来的人”。一个下午,亚当和我在广场上玩飞盘,第二天,我读到一个学生的日志,这项闲散的运动变得奥林匹克起来:

当我正在写我的作文时,有个人对着全班大叫:皮特和亚当在玩飞盘!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冲出了教室。真的,他们真的在玩飞盘。我想看得真真切切而不错过一个细节。我奔回了教室,戴上我的眼镜,又冲出教室。我现在看得非常真切了!这两个运动员离得远远的,开始比赛。看上去多么美妙啊!这飞盘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在两个人之间飞来飞去。我看了很久很久。外国人真是多才多艺。

另一个描述则没那么强的英雄气息。我最喜欢的一篇来自一个学生,理查德(Richard),在标题为“为什么美国人那么轻松随意”的文章中:

我是个中国人。我们都知道,中国乃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国家。是以我们中许多人或多或少有些保守的思想。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我们的外语老师,皮特和亚当,从这个学期开始教我们。这是一个了解美国生活方式的好机会。在我看来,他们比我们中国人要轻松随意得多。为什么我这么想?我给你几个事实来解释。

比如说,当哈斯勒先生上课时,他会给自己挠痒痒,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穿得很随意,通常是皮带耷拉下来晃着。但告诉你一个事实,在中国这会被认为没礼貌,特别在老年人眼中。在我看来,我觉得很自然。

上周,当托马森小姐(另一个访问涪陵的志愿者)给我们上美国选举讲座时,她脱下了羊毛衫,把它绑在腰间。对我们中国人看来,这真是难以想象。一个教师怎么能在上课时那么做!但谢天谢地,我们英文专业的多少对美国有些了解,这并没有让我们太惊奇。但如果其他人看到了,他们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地方犯错误是很容易的,而且很多错误依然犯下了。但当地人是很能谅解的——通常他们会给我们一点暗示,往正确的方向轻推一把。在课程的头一周,亚当让同学作自我介绍,一个叫凯勒(Keller)的女孩站起来。她介绍了自己家乡的名字,并解释说她选择此名字源于海伦凯勒。这是一个很普遍的模式;不少人从他们的仰慕对象那儿取名,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有个芭芭拉(Barbara)(从芭芭拉布什那儿来),一个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内尔阿姆斯特朗),有个理想主义的二年级生叫马克思(Marx)。有些直接从他们的中文名字翻译而来——房子(House),黄色(Yellow),北方(North)。有个男孩的英文名字叫懒惰(Lazy)。“我叫懒惰”,他说,在开课头一天。“我很懒。我不想玩篮球或足球或任何运动。我的喜好就是睡觉。”

其他名字就较没道理了。这儿有一个草房(Soddy),一个三菱(Sanlee),一个科(Ker)。有些名字只是不好彩:一个很小个头的男孩叫笔(Pen),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叫椰子(Coconut)。一个男孩叫戴茜(Daisy),让傅主任很是郁闷。系主任是个俊朗的男人,发色蓝黑,他是我们与英文系之间的联络人——这位置上有太多的责任,给他罩上了层悲哀的空气。他在叫我去办公室里讨论戴茜时,看上去特别阴沉。

“这是个女孩的名字,对吗?”他问。

“对”,我说。“只是当前在美国,连女孩们都不喜欢这名字了。”

“我记得‘了不起的盖兹比’中有这个名字”,傅主任说,笑得很悲哀。学生时他的专长在美国文学,他几乎对所有伟大的二十世纪小说家都了如指掌。他叹息一声,摇头。

“去年这学生有个男孩的名字”,主任说。“他在夏天改了名。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跟戴茜谈论过这个。他不是很容易交流的,关于他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当一名军人,而该追求因为他糟糕的视力被人民解放军粉碎了。这个失败,也许能照亮戴茜存在之秘密;他个头很高,沉默寡言,气质里有一种深深的悲惨。每天他都穿迷彩服来上课。不知那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自我惩罚。我只是喜欢有一个高高的,身着迷彩,名叫戴茜的男孩坐在教室的后排。我永远也不会叫他换个名字或服饰。当然,我没把这些想法告知傅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