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选举(第3/7页)

1990年代,大陆的考古机构邀请石教授回去参加会议,石教授谢绝了,他觉得自己太老了,不适宜出远门。但他仍然留意着最新的考古发现,当我问道他是否听说过正在给安阳地下之城绘制地图时,他马上就回答了我。

“唐际根负责这个。”老人说。“他们告诉我,现在仍然处于研究阶段,不过已经发现了一座很大的城墙,他们认为是一座城市。这是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东西。我们从来没有机会挖掘和研究一个这样围了城墙的城市。”

他停下了,用那只好的眼睛看着我。“北京现在没有城墙了,是吗?”

我告诉他,共产党人在大约40年前把北京的城墙拆掉了。

他说,“但西安还有城墙,是吗?”

“是的。他们保护了西安的城墙。”

他又一次停下了,似乎正把他脑海中的想象重新转回到安阳和地下之城里。他的右眼还是闭着的。“我们从来没有机会研究像那城墙一样的东西。”老人说:“我们在那儿做了些调查,但从来没有发现过有城市。小屯那儿就已经有大量工作等着我们去做了。现在他们有时间了。当然,我还在那儿的时候,安阳只是农村而已;没有什么飞机场。”

石教授对那个地方的了解让我惊讶:石教授这样的考古学家逃到中国西南部以后,日本人建了那个飞机场。我回到大陆很久以后,有一次和唐际根谈话——年轻的唐际根主管安阳最近的挖掘工作;我向他提到了采访石教授的事。唐际根不到40岁,是中国考古学的后起之秀;他曾在伦敦大学做博士研究工作。他从来没有见过石教授;有一次,唐际根想去台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但台湾人没有批准他的签证。不过,我告诉他石教授对最近的调查工作很熟悉时,他并不感到惊讶。唐际根告诉我,他把地下之城的地图都传真去了台湾,这样石教授就可以知道最新的发现结果了。两代人之间的联系是另一种形式的、真实的考古:在安阳的年轻人研读着大地的核心;而年老的流亡者在台北,研读着传真过去的地图,回忆着许久以前那片他放弃的土地。

石教授的妻子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娟杏(音译)今年85岁了,举止优雅,一头整整齐齐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眼光锐利,非常警觉;吃午饭的时候,她不时地瞥一眼她那一台浅黄色的手机。她一边吃饭,一边用筷子挑出合适的小块食物,给她的丈夫。

每个人都对这个老人关怀备至。在研究所,石教授有两个全职的助手;而年轻的考古学家们谈到他的时候,总是一片深情。他似乎被看成是某种吉祥人物,某种连接一个时代的纽带;对于上个世纪中整个家庭从大陆迁徙到这儿的台湾人来说,那个时代在他们眼里逐渐变得感伤起来。而他的身体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他清晰无比的记忆简直像是商朝甲骨一样的神谕。每当他说话时,我必须提醒自己,他所说的并不是简单的故事;他回忆的是那漫长的一生,那不停地被政治和历史打乱的一生。

这一周正逢台湾选举,中午吃饭的时候,年轻人说起了前一天集会上爆发的一场打斗事件。他们很兴奋,台湾的年轻人热爱政治运动。娟杏皱了皱眉头,说她不喜欢谈论这些话题;她的丈夫表示同意。

“我的研究是关于古代的,当代的事情似乎离我很遥远。”他说。“我对当下的了解总是越来越少,我会听新闻,但不是经常听。”

他告诉我,他喜欢看一个叫《大陆寻奇》的电视节目,那个节目描述的地方都是他年轻时就知道的。我问他会不会参与选举投票,他耸了耸肩。“我还不确定。”他说。“周六是属于我太太的。她决定我们周六做什么。”

我问他:“如果你投票的话,你会投给谁呢?”

“我还没想过呢。”他说,随后咧开嘴笑了笑。“无论如何,这是个秘密。”

娟杏抱怨着老人吃得太少了。午饭快吃完的时候,我问老人,他们是哪一年结婚的。

他抬起了头,说不出话来。第一次,石教授被日期给难住了。他喃喃自语地数着年份,然后他的妻子插话了。

“是民国44年。”她说。

“那就是你已经搬来台湾以后啰?”

“没错。”她说。

台湾岛的历史由不同的外来者分层。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有原始部落住在岛上,到了17世纪,就有大量来自大陆的人来到岛上定居。17世纪后半叶,清政府正式把台湾纳入自己的版图,不过对它的管理并不严密。这个岛屿变成了商人和拓荒者的基地,这些人里面大部分是从福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