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政治避难(第3/6页)

然而在这条罗得岛大街上,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汽车驶过的声音,而且没有车辆有想要停下的意思。屈指可数的本地企业里,有些也称不上什么企业:“一查就走”的快捷银行(Check'n Go),一间明星典当行(Star Pawn)。波拉特告诉我,这里的企业好些是移民者经营的,尽管很少有外国人住在这一带。他的车是在“地铁汽车店”里修的,那家店由一个埃塞俄比亚人经营。韩国人开了“名炸鱼屋”和“邻里食品杂货商场”,商场里卖的酒比食物多,收银员那儿有厚厚的树脂玻璃做挡护。在一家印度人所有的“可信赖美酒商店”旁边,是由福建移民所开的华美餐馆。那个中国的省份以偷渡著名,在福建,“华美”的亲戚们很可能正等着修建一栋镶上绿玻璃的大房子。在罗得岛大街上,一个破旧的招牌正对着这条阴森的大街:

华美餐馆

美籍华人餐馆

波利尼西亚鸡尾酒

外卖

“黑人欺负他们。”波拉特说。“黑人在那儿吃饭不给钱。”

地铁载着我们呼啸而过,穿行在这个城市的网络之下:转头穿过第一串字母表,经过国会大厦,来到史密森尼安地铁站(Smithsonian station)。我们走出站台,来到商场外面色泽黯淡的草坪上。华盛顿纪念碑因维修而不对外开放;纪念碑的基部一层层搭着脚手架,往上看去,大理石和金属架子一起消失在死灰的天空。当我们往纪念碑上面看时,两个亚洲裔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穿得一模一样:黑色西装,卡其色大衣。波拉特等他们走远了,听不到我们说话时才开口。

“那是北朝鲜人。”他说。

“我觉得他们只是亚裔美国人而已。”我说。

那两个男人朝西面的倒映池(reflecting pool)走去,波拉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看。

“他们肯定不是亚裔美国人。”他说:“从他们穿的衣服和他们走路的姿势,我就知道了。他们有些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我敢打赌,他们是北朝鲜的外交人员。他们看起来和雅宝路上那些北朝鲜大使馆官员一个样。”

“他们也戴着金日成像的别针吗?”

“我没看见。”他说:“不过在美国,他们可能把那些别针取下来了。”

我们从山坡上往下走,向着倒映池沿岸所种的那一列橡树走去。我放慢了脚步,期待着那两个亚裔男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今天让我感到非常沮丧:破败的社区,关于北朝鲜人的谈论——就像在雅宝路时一样。五年了,我一直住在世界的另一边,在中国,人们无数次地让我谈谈美国:上课的时候,回答人们问题的时候,和好奇的中国人聊天的时候。在和平队,这实际上成了我的职位名称:“外国专家”。

然而,现在,当我终于和一个来自中国的人站在这儿,眼前我祖国的一切,却几乎是全然陌生的。甚至那些纪念碑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在冬天中一副荒弃的模样。在脚手架围起来的方尖形碑石下面,倒映池看起来就像一块毫无生气的石板。几只白色的海鸥从水面掠过,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我们在池边站了一会儿,波拉特说他想去看林肯纪念堂。前面那两个亚裔男人的身影终于消失了。

我们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纪念馆前。孩子们的笑声从大理石墙那边传来,这地方全是一队队学校的学生。我不记得我上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了,大概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吧。在纪念堂内,墙上刻着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词:

87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

这些话像重现的《圣经》经文,给了我慰藉。它们半新半旧、似曾相识,我背诵这些话语的时候还远未懂得其涵义。我慢慢地读着这篇演讲,在一些短语处按节奏停顿:“全世界不大会注意,也不会长久地记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今天头一回,我感到平静。那是我的语言;这是我的家乡。

波拉特和我站在林肯像的前面。我们周围蜂拥着一群群孩子,他们咯咯笑着,说着话;孩子们的出现让坐着的林肯雕像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贵而威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都沉默了。

“很多维吾尔族人崇拜林肯。”波拉特说。“我以前读过有关他的历史书。我钦佩他,是因为他处理种族问题的方法。”

我们走到外面,回到了这个寒冷的1月下午。纪念堂外,竖起了一个简单的木屋,旁边有个招牌:

战俘、战争失踪者

你们并没有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