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夜之城(第2/11页)

“他曾经跟我说,我和别的男人讲话时不应该面带笑容。”艾米莉回忆到:“我应该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经常因为这个骂我,说我笑得太多。他还说我和男人说话时老眨眼,很不像样。我曾经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希望让自己变得举止正常起来。那时候,我相信他说的每句话。后来我知道他大错特错。”

他们俩离开家的原因各不相同。黯逆的家庭急需用钱;一年之前,他的哥哥用炸药捉鱼,因为引线太短,炸伤了自己。那场事故以后,他哥哥就几乎全盲了,也不能用双手干活。他家里还有妻子和一个儿子要养。用炸药捉鱼是犯法的,但在边远的农村,农民们还是会这样做。

对艾米莉来说,她的父亲在学校里有份稳定的工作,所以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实际上,在我面前,她从来都说不上到底为什么她要离开涪陵。“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召唤我。”有一次她这样说。“我妈说我总是不满意开开心心的人生。她说我注定要吃苦的。”无论怎么说,她都难以想象,在涪陵做个学校老师这样的生活,如何能让她感到满意。“教书对女人来说是个好职业,也很容易找到一个好的丈夫,因为男人都喜欢娶老师做妻子。这样生活会过得很舒适。但是这种生活太舒适了,我觉得就跟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艾米莉和黯逆先去了云南省省会昆明,他俩在那儿各找了一处住的地方,然后就去找工作。新的经济环境下兴起了好些“人才市场”,或者叫“就业中心”;艾米莉和黯逆走遍了昆明的人才市场和就业中心。他们都没有碰上什么好运气。艾米莉是我班上英语最好的学生之一,但是人才市场招聘的人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学历。很多招聘广告上列明,女性的求职者身高必须有1米6,而且要“五官端正”。“五官”是指耳朵、眼睛、嘴唇、鼻子和舌头;事实上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长得漂亮”。艾米莉知道对于传统的审美标准来说,她的眼睛太小了,而她的嘴又太大了。她的身高只有1米53。在昆明呆了好几个月以后,她只找到一份秘书的工作,工资很低。她决定去另一个城市闯闯。

深圳自然成为了她的选择。从四川出来的年轻人是听着这座一夜之城的故事长大的,那些故事总是充满了传奇色彩:一个去那儿打工的人成了百万富翁,一个年轻的秘书步步晋升至贸易公司的高层。艾米莉小的时候,她经常听见邻居们的议论,说一个当地的女孩去了深圳,闯出了一番事业,经常寄钱回家给她的父母。艾米莉的妈妈常称赞那位女孩,说她是独立自主的典范;在那些故事的鼓舞下,艾米莉的姐姐选择了南下。

然而黯逆却决定要到上海去,他在那儿有些亲戚。他们俩为此大吵了一架,最后分道扬镳:黯逆去了东部,艾米莉到了南方。在深圳,艾米莉的姐姐刚刚辞掉了一份工作,她和妹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不停往当地的人才市场跑。在人才市场,来自工厂的招聘人员摆好了摊位,对求职者进行面试。人才市场的门票一张10元,相当于1美元多一点儿。艾米莉和姐姐如今只剩下200美元的积蓄了,于是一周以后,她们就开始只买1张门票。她们也把其他的资源结合整合到一起:艾米莉的学历较有优势,而她姐姐比她高一些,于是通常是由姐姐带着艾米莉的简历到人才市场里去。她为艾米莉排队,最后替她获得了一间台湾贸易公司的第二轮面试机会。艾米莉去了那次面试,公司的老板似乎对艾米莉的英语能力留下了深刻印象。1997年6月,艾米莉得到了那份工作。她起初的工资是每个月870元——相当于100多美元。那年秋天,她给我写了一封信:

在工作的头两天里,办公室只有一个女孩搭理我。其他人就像当我不存在似的。我感到很孤独。我想到了你,你刚到涪陵的那些日子,肯定也觉得非常孤独吧。我鼓励自己要表现得热情,要主动和她们交朋友。我的努力最终见效了,我很快成为融入了这个群体。

在我们办公室里一共只有8个人。除了老板——他是个老头,其他全是年轻女孩子。这些年轻女孩来自三个不同的省份。露露(注:人名均为音译)、陆云、徐丽、莉莉是从江西来的,奕小英来自湖南,林娜来自四川。露露长得最好看,也最能干,但她是我们中间最矮的一个。陆云心地很好,让我想起以前的同学艾尔安。徐丽属于那种古典美女,男孩打来办公室的私人电话大多是找她的。但我不怎么喜欢她,因为她说的话有时候挺恶毒的。莉莉是另一个秘书,比我早来两天。她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头脑迟钝、不负责任。她在办公室里属于不受欢迎的那一个。小英是我们中间最胖的女孩,老是在想着怎么减肥。她的电脑操作很熟练,但英语很差。我和她有个口头协定:她教我怎么用电脑,我教她英语。林娜是老乡,我可以和她说四川话。但四川话几乎人人都听得懂,所以我们说四川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