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饭学

提起黄天霸先生,恐怕无人不知。柏杨先生家乡,小孩子们有一首儿歌,遇到有人紧追一个问题时,对方即唱之以作回答,曰:「啥缮缮,黄天霸,对你说,你害怕。」可见黄公的威力,及于顽童。他阁下正是打渔杀家萧恩先生所说的「奴下奴」人物,有一次,侍奉他的主子「施大人」施不全先生,路过落马湖,落马湖上强盗如林,左搞右搞,竟把施不全先生活捉去。黄天霸先生慌了手脚,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东查西访,后来找到了一个老头,该老头是知道施不全先生下落的,黄天霸先生大喜过望,拍他的肩膀曰:「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老头立刻磕头如捣蒜。我想,该老头磕头似乎磕得太早,如果仔细想想,老头的前程好像不是包在黄天霸先生的身上,而是黄天霸先生的前程反而包在老头身上。该老头如果不说出施不全先生的所在,黄天霸先生不但前程没有啦,失落了主子,君知是该何罪乎?势必连尊命都没啦。然而他不但不感谢老头,反而教老头他感谢他,这种赏饭学,真是一个典型的嘴脸。中国社会上似乎处处都有黄天霸,天天都在「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

中国知识份子是世上界最可怜的一种动物,五千年来,以纯书生取得政权的,只有王莽先生一人,具次顶多刘秀先生算上一个。其他头目,这个「高祖」焉,那个「太祖」焉,「祖」字辈的头目,无一不是耍流氓耍出来的。然而王莽先生却落得万世唾骂,盖他阁下夹在两个姓刘的王朝之间,而东汉又是以西汉为号召,靠西汉那块招牌吃饭的。知识份子则是靠东汉吃饭的,就只好努力向姓刘的忠贞矣。假如王莽先生的政权能维持八百年之久,也成了「啥祖」,情况恐怕会大大的不同。不要说八百年之久啦,就是他阁下之后的王朝不是姓刘的,而是姓张王李赵,或是姓柏的,新王朝成了正统,具骂至少也轻得多。哀哉,王公。

中国知识份子能有王莽先生那种成就的不多,大多数只有一条路摆在脚前,那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追随一位头目,听凭摆布。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拚命向有前程的头目那个圈圈里跳,永远寄附在别人的尾巴上。主子阔啦抖啦,就大吃大喝;主子垮啦,大家树倒猢狲散;主子对这种情形自然也「眼睛是雪亮的」。读者先生千万不要被古书弄花了眼,以为主子对奴才会「坐以论道」,该古书都是知识份子写的,硬往脸上抹粉,教人起鸡皮疙瘩。宋太祖赵匡义先生把刘昌言先生撵走了之后,有一次早朝,心里痒得忍不住,问左右曰:「他哭了没?」原文是:「昌言涕泣否?」后来把吕蒙正先生免职,又是心里痒得忍不住,又问左右曰:「望复仕,目穿矣!」被钱若水先生听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地位再,高竟不值钱如此,当晚就卷了行李,告老还乡。

其实赵匡义先生还算道德学问齐了天的。明王朝亡国之君朱由检先生更糟,他阁下一时兴起,把大臣们弄到朝堂,一字排开,向他们行上一揖,以示民主——那时的术语是以示「尊师敬道」,可是过不了叁天,却把他们一个个掀翻在地,打得哭天唤地,两腿都断。朱由检先生昏蛋乎?昏蛋当然昏蛋,但也是政治制度和时代风气使然,黄天霸哲学在作怪也。

柏杨先生亲自瞻仰过的,有两人焉,一位是李鸿章先生,此公历史上的功过,自有公论,我们不谈。我们谈的是他脑筋中的「赏饭学」。他认为凡是比他官小的,都是靠他吃饭的,既都是靠我吃饭的,不教你跳楼,又不打你板子,而只是骂骂,该没关系吧。他的口头禅是「操你妈」,终于有一天操到了自己的妈。记不得啥书上看见的啦,有一位知府老爷,闻「操」之后,肃然曰:「卑职不敢操大人的妈。」李鸿章先生最后一次当官,是八国联军之役,太监拿着诏书,叁更半夜敲他的门。清王朝之例,凡大臣「赐」死,都在半夜,别看李鸿章先生操人妈时,其势汹汹,一听敲门,他自己的妈有被赏他饭吃的人「操」之可能,就涕泪交流,召集家人,泣曰:「子子孙孙,切勿为官。」开门一看,原来升啦,他是否又劝他的子子孙孙可以照样为官,书上没有交待,真是遗憾。

第二位是冯焕章先生,此公伙夫出身,做到当朝一品,其官之巨之大,不用说矣。他大概是李鸿章先生的嫡传弟子,平生以黄天霸自居,把部下当成猡猪,想骂就骂,想训就训,西北军闲话轶事中,差不多都和「骂」「训」有关。后来当兵役部长,又当汀北省政府主席的鹿锺麟先生,在电话上挨了一顿臭骂后,冯焕章先生千里外还馀怒未息曰:「混蛋,给我罚跪一小时。」他答曰:「报告总司令,已经跪下啦。」说跪下真跪下,就在电话机前跪了一小时,奴态可掬,使人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