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9页)

一个犹太家庭正站在踏板前,出示他们的船票。就格雷戈里的经验看,犹太人都想去美国。他们的理由比他更充分。在俄国,法律规定禁止犹太人拥有土地,不得进入公职行当,也不能担任军官,此外还有其他无数禁令。他们不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上大学也有配额限制。这些人能在这种环境生存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如果他们在逆境中生活仍然很富庶,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群起而攻之——通常是平斯基这类警察从中挑拨——他们会被人痛打一顿,家人受到威胁,窗子被砸烂,财产被纵火烧毁。这种情况下,有人愿意留下才是怪事。

大船的汽笛响了,招呼大家上船。

格雷戈里没有看见他的弟弟。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列夫又改变了计划,还是他已经被逮捕了?

一个小男孩扯了扯格雷戈里的袖子:“有个人要找你。”

“什么人?”

“长得跟你一样。”

感谢上帝,格雷戈里心想。“他在哪儿?”

“在木板后边。”

码头上放着一堆木材。格雷戈里急忙绕了过去,发现列夫正躲在后面,紧张地抽着烟。他显得烦躁不安,脸色惨白——这倒是难得一见,往常他总是快快活活的,就算遇到事情也满不在乎。

“我有麻烦了。”列夫说。

“不是第一次了。”

“那帮船员全是骗子!”

“大概也是贼。”

“别挖苦我了。没这个时间。”

“你说得对。我们得把你弄出城,直到这件事消停下来。”

利夫摇头表示否定,嘴里吐出一股烟雾。“驳船上的一个船员死了。我被当成谋杀犯通缉。”

“见鬼。”格雷戈里一屁股坐在木架上,两手抱住脑袋,“谋杀。”他木然地重复了一句。

“特罗菲姆受了重伤,警察抓了他去审问。他说是我干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半个钟头前我见到了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是个吃里爬外的警察,是列夫的熟人。

“真是个坏消息。”

“还有更糟的。平斯基发誓要抓到我,说是要报复你。”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怕的就是这个。”

“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去莫斯科。圣彼得堡对你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安全,也许永远都会有麻烦。”

“我不知道莫斯科够不够远,现在警察都有电报机。”

他的话不错,格雷戈里也想到了这一点。

船上再次响起汽笛声。那块跳板马上就要撤回去了。“我们只剩一分钟了,”格雷戈里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列夫说:“我可以去美国。”

格雷戈里紧盯着他。

列夫说:“你可以把你的船票给我。”

这种事情格雷戈里连想都不愿想。

但列夫仍继续着他冷酷无情的逻辑:“我可以用你的护照和文件进入美国,谁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差别。”

格雷戈里仿佛看见自己的梦想在暗淡下去,就像涅夫斯基大街的索雷尔电影院上演的电影临近结尾,观众席的照明灯亮了起来,展示出真实世界灰土土的颜色和肮脏的地板。“把我的船票给你。”他重复着列夫的话,绝望地拖延着决定的时刻。

“这样你就救了我的命。”列夫说。

格雷戈里知道他不得不这样做,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的心口一阵刺痛。

他从这件最好的外套口袋里掏出证件交给列夫,同时递上自己攒下的所有旅费。接着,又把带着弹孔的纸板手提箱给了他。

“我会给你寄钱,好让你再买一张船票。”列夫热切地说。格雷戈里没有回答,但他内心的怀疑想必已经写在脸上,因为列夫抗议了:“我肯定会的,我发誓。我会存钱的。”

“好吧。”格雷戈里说。

他们拥抱了一下。列夫说:“你总是照顾我。”

“是的,是这样。”

列夫转身朝船那边跑去。水手们解开绳索,正要拉起跳板,但列夫喊了一声,他们便等了几秒钟。

他跑上了甲板。

他转过身来,靠在栏杆上,朝格雷戈里挥着手。

格雷戈里无法让自己也挥起手。他转身走开了。

船长啸一声,他没有回头。

格雷戈里的右胳膊没了手提箱的负担,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他穿过码头,低头看着深邃的黑色海水,脑子里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他可以往下一跳,一了百了。他抖了抖身子,他绝不能被这种愚蠢的念头俘虏。不过他仍然觉得沮丧,满心苦涩。生活从来没有让他成为赢家。

他无法让自己振作起来,悻悻地原路返回,穿过那片工业区。他眼睛盯着地面,没心思去提防警察。现在就算他们逮捕了他,也没什么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