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10页)

对日本,这不啻解除了全国性的一级战备。一场虚惊,不过使日本政府的首脑人物们出了一身冷汗罢了。对浮城上的中国人,恰恰相反,从大希望的巅峰,而被抛掷于大绝望的深渊,那一种破灭感语言难以形容。呼天喊地也是白呼白喊。既感动不了天也感动不了地。再疯再狂也是无济于事。那等于中国人互相吓唬中国人。除了进一步使中国人之间互相厌恶乃至互相憎恶,没有别的任何意义。这一座浮城——不,这一座海上废墟间的中国人,一群群变得木木呆呆,如傻如痴。若说仇恨也是一种思想的话,那么大多数人头脑中进行的唯一的思想活动,便是对日本的咬牙切齿深入灵魂的仇恨。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全体都踏上日本国土的话,日本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太阳旗在“刷盘子”派的阵地上富有讽刺意味儿地仍高高飘扬着。他们连降下它扯碎它那点儿宣泄的冲动都不存在了。羞耻感像耗子一样啃着他们每个人的心。他们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历尽凶险,要给你们小日本去刷盘子,甘心情愿地去做你们小日本儿的门下走狗你们还那般的厌弃我们,竟筑起一道冰堤将我们挡在门户之外?羞耻感仍是仇恨的提炼剂。他们比他们另外的同胞,当然在这座海上废墟间的同胞,对日本更加仇恨。所谓恼羞成怒。所谓一下子走向了反面。

五星红旗也依然在“国土”派的阵地高高飘扬,但是阵地上已没了爱国者准爱国者们的身影。因为当浮城与冰堤连续几次猛烈相撞时,不在别处,恰恰就在那里,横七竖八经纬交织裂开了无数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使那地方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在许多人舍生忘死地攀爬冰堤,企图翻越到冰堤那边去,也就是翻越到日本翻越到“资本主义”那边去之际,不少爱国者准爱国者同样加入了那种高难度的竞技。没有加入的,事实上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来着。只不过因为人太多,靠不近冰堤而已。所以他们内心里都十分清楚,在选择“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考验面前,却原来他们并不像自己一向自信的那样,是什么坚定不移的“社会主义”。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资本主义”却原来是对他们具有很大诱惑力的。他们的理性的抵御力,与那一种诱惑相比,却原来是并不起什么作用的。他们因此而感到惭愧极了。即使没有那些深不可测的沟壑出现,他们也都不大好意思再站到五星红旗之下了。尤其他们中那些“社会主义”的既得利益者,不仅感到惭愧极了,而且对于自己们在考验面前的失节行为感到沮丧。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的人。可不么?细细想,“社会主义”给予他们的实惠还真不少呐!

那些打算缔造一个什么“公社”的貌似虔诚其实内心里并无虔诚可言的大学生们,凝望着越离越远的海上冰堤,一个个神情萎靡,怅然若失。他们终于明白,缔造一个“公社”之类的东西,比搭积木难得多。而日本,想去又去不成了。他们开始真的忧患起来。忧患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时,夕阳入海。它的最后的余晖,将一部分海面映得红彤彤的,并刷红了那海上冰堤。景象迷幻而且瑰丽。

几艘日本轮船,与浮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追随着它。那当然不意味着依依不舍,而仅仅是一种礼节性的送行。

天空上,几架日本直升机也在追着浮城。日本政府没有忽视联合国关于国际人道主义的叮嘱,继续向浮城空投食品和饮料……

浮城上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们悲怆地呼号着,奔来跑去,在暮色中,在废墟间,那一情形十分可怖。

日本轮船从海中救起了一些人。其中有市长的夫人,市长的女儿和马国祥的女儿。最后救起的是马国祥。他们刚把他打捞起又放弃到海中去了。因为浮在海面的仅是他的半截身子。他腰以下已喂了鲨鱼……

浮城渐渐漂入了海洋上的黑暗之中。

第一堆火燃起不久,数千堆火陆续燃起来了!人们全都放弃了思想。崇高的思想或仇恨的思想全都放弃了。头脑中仅存一个愿望,那便是苟活下去的愿望。这使仿佛势不两立的人们,终于能够相安无事地围火而聚了。精神彻底崩溃了的人们,依然在火光中东奔西跑,依然发出着呼天唤地的悲怆号叫。依然有人落海,或在奔跑中失足的,或自己跳下去的。没法尝试制止奔跑者。没谁对落海者一动恻隐之心,打算救他们。

在某种情况下,自取灭亡只不过是主动行为而已。倘不拖拽着别人,似乎便不是触目惊心的了。浮城上麻木的见死不救的人们,正是在那么一种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