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2/13页)

市长听到对方在走廊里没好气儿地训斥那些刮墙刮腻歪了的女性,立刻打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声说:“我看也不必过于认真了!你就饶了她们吧!”

她们一听,顷刻从走廊消失,隐蔽入各办公室。

电话响了。市长朝桌上一望,见有两台电话机一左一右摆在办公桌两旁。一台红色的。一台橘黄色的。都是新的。办公桌也是新的。那张他习惯了的办公桌,因堵窗而被海鸥啄得像大麻子的脸——“雨打沙滩万点坑”。即使管理局长没想到该换,他自己也会提出的。但原先的两台电话却丝毫也未出毛病。“来把新桃换旧符”,他认为大可不必。但同时又觉得极其满意。

安定总是以权力的恢复作象征的。

他比任何别人更需要看到并体会到这一种象征之存在。

他走到桌前,一时不能判断是哪一台电话响,如同新养了两只猫的主人,一时不能判断是哪一只叫过。笔筒、台砚、印泥盒、文件夹、公文笺和镇纸,还有一盒烟……桌上的一切东西,都摆得井然有序。如他先前所习惯摆放的那样。

秩序能增强人的自信。

他甚至有几分后悔对管理局长的态度是否缺少充足的耐性了。

他先拿起红色的电话听筒,听到的是忙音。放下赶快再抓起橘黄色的电话听筒,听到的也是忙音。这时红色的电话又响起,两台电话竟搞得他小小地忙乱了一次。

“喂,是我……马国祥?……你们立刻把他放了!供认不讳?那就更该把他放了!用车送到我这儿!……”

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

半小时后,马国祥出现在市长面前。

“老马,你说,要我怎么谢你?”

“谢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再者咱们是哥们儿……”

“他们打你了?”

“没有。”

“那你眼眶怎么青了?”

“是因为我不对,我瞪人家……”

“嗨,你呀,我说你何必去自首呢?”

“关了一百多人,医院里还监护着十几个,我想,机场的事,是由于我马国祥才发生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市长,来支烟吧!”

市长拿起桌上那盒烟,先递马国祥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人吸着烟,默默望着。

“市长,我一家三口,还没住处哪!”马国祥终于又开口道,“我家没了。瓜地也没了。我一觉着不对劲儿,先想到的就是得给你赶快报信儿。可车没顾上加油,扔在半路了。一进城,明白哪还用给你报信儿啊!所以也没来见你,怕反而给你添烦……”

他苦笑了。

市长也苦笑了。

“你老婆和你女儿,她们在哪儿呢?”

“我去自首时,她们在立交桥的桥洞下。我们就是在那儿过的夜。现在么,谁知道呢!”

市长走到他跟前,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说:“老马,你一家三口,住我家去。郊区不是已经没了么?那你一家三口,从今天起就是城市人了!我特批了!……”

“市长,我们可不住你家去。你若方便,借我点儿钱吧!放钱的包儿,扔在车上了。当时想,还要钱干什么啊?哪儿能料到活一天也得靠钱。没钱还真不行呢!那包儿里六千多,还有存折。我说市长,这和日本连一块儿之后,咱们的银行,是支付人民币呀,还是支付日元呀?”

市长说:“老马,别想这么多了。你问的,我也不知道,没法儿告诉你。你无论如何得住我家去!算我求你。我那个家,现在非常需要你们替我照料。家里有多少钱,你看着花!……”

马国祥见市长说得真诚恳切,不做声了。

“你照顾过精神病人没有?”

“没有。怎么!?”

“我爱人她……”市长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完他非说不可的话,“她疯了……昨天夜里开始,她疯了。我女儿还不知道。我也不能在家守着她。老马,你就当她是弟妹。我把她托付给你和你女人,我放心。嗯?”

“听说,听说疯人犯疯病的时候,得揍。”

马国祥那样子说得也很艰难。

“揍?……”

“对。狠揍一顿,能清醒一阵。”

“我和我爱人,感情一直挺好。我的意思是……”

“市长,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

“明白。”马国祥堪差信赖地点点头,“她不怕你,所以她发疯时,你对她毫无办法。但若见了她怕的人,准比见了她爱的人老实得多。我会让她怕我的。”

“有没有什么比揍更好的办法?”

“送精神病院。”

“这不行。我现在还下不了这种决心。”

“那你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就随你的便吧!……”市长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将头扭向别处狠吸了一口烟,又瞪着马国祥,警告地说,“听着,只许用手,不许用东西。揍坏了她,你可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