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红色

书越买越多,读得却越来越少,即使日后读了,从时间上看,新书也已成为旧书,正像过时的报纸上,新闻已成旧闻。好在买的书就阅读兴趣而言,大多并无时间性。只是时过境迁,有时候要回过头来想,当时出于何种动机买了某书。名著,早就心仪的作者,或是急用之书,一望便知,有些书追究起来,就要费些脑筋。但《红色少女日记》(张新蚕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不在此列,虽然原是可买可不买的。

买这书一个原因是它的特别。我还没见过一本今人的书穿靴戴帽,隆重到如此程度。所谓“隆重”,指这书有“考证”(金春明、王海泉),有“点评”(张颐武),有“注释”(何镇邦),还有“校正”(吴福辉),而且都列在封面上,可见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虽然一遍读下来,除了“点评”之外,其他几项如何分工,我没大弄明白)。从聊备一格的角度说,收这书也有意思。

当然即使没有这一条,我恐怕也会买下,不仅因为是日记,而且因为是如今稀见的“红色”。日记素来喜读,以其私房话乃至自言自语的性质;至于“红色日记”,我那一辈人最早接触,也被要求读的日记,就属此类。《雷锋日记》、《王杰日记》一度是全国人民的学习材料,相信以日记而有那么大发行量的,古今中外,恐怕绝无仅有。虽然并未正式冠名,其为“红色”,殆无疑问。我上中学时有段时间也炮制过“红色日记”,这一度也是学校的要求,写,而且隔一段时间要上交。我女儿上小学时班主任也曾勒令记日记,老师要批改的。所不同者,那是语文训练,我们那时既有“红色”的限定,其重在“思想”可知。我还记得我们的日记本扉页上大都有自题的“红色日记”字样。至于上交、传看,那肯定是对该文体之私人性的最彻底的颠覆,——虽然纵使没有上交一说,“红色日记”也没什么私人性可言。倒不是说小小年纪,我们已经有意在规避什么,实在是“红色”的浸染无所不在,有《雷锋日记》、《王杰日记》的榜样在前,我们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写,也只会这么写。

《红色少女日记》从形式到内容到句式,我几乎可以手拿把攥,因为太熟悉,虽说时间起自一九六六,终于一九七一,背景是东北小城,所记“大串联”、“上山下乡”等事我没经历过,然这里的套路却是典型的,左不过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外加对照语录、英雄人物的革命化励志。重在思想排查,自己拿了鸡毛蒜皮之事给自己上纲上线,也算是又一型公式化的“三省吾身”,更准确点说,是文字化的“早请示,晚汇报”,记事倒在其次,有所记,也是通向反省的引子,“入话”而已。特殊年代的产物,要“点评”,要加注,也正是以此:放在今日的语境中,太过突兀。

语境的反差恰是它出版的理由,出版者的初衷当类于《天涯》杂志之经营“民间语文”。其价值即在留下化石,让后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日记”。如果还要往上面附加其他的“意义”,便大可商量。张颐武教授的序里说:“这部当年以感性之笔随性记下的日记,将我们带回到历史现场,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个少女的成长历史。这段历史的丰富性为我们提供了‘文革’时代中国人民日常生活的特异见证。”我怀疑这判断是否下得太“随性”了,我倒是坚信即在“文革”年代,中国人作为“两足无毛动物”,在特殊背景之下,也还在以特殊形式上演着饮食男女的人性喜剧,问题是经“文革”话语的浸泡之后,日记中哪还留得下“感性之笔”—“红色”早已将“日常生活”过滤得渺无踪影了。以过来人的身份,我可以证明“文革”时期的日常生活与我们的红色叙事有着巨大的断裂,我可以一边在日记里批评享乐主义,一边暗地里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充满向往。其间的吊诡,绝不会出现在笔下,“红色日记”对日常生活与其说是“见证”,不如说是遮蔽。“遮蔽”固然也可以成为“见证”,但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史料价值,却为两事。张教授“评点”的态度颇有点像拿了习惯的分析严肃文学的招数去对待流行货色,只好拔高了来肯定。“披沙拣金”,也真是勉为其难。

顺便说说,这书的副标题叫“一个女红卫兵的心灵轨迹”,按以实际,似乎难以成立。公式化的“洗心革面”与“心灵轨迹”无涉,张新蚕的日记初时多少还有点叙事,越到后来,越是专注于“早请示,晚汇报”,说明随着年龄增长,洗脑进行得越发彻底,倘根据这本日记来看作者的“成长”,那就令人非常之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