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

励志是一门学问,保持心理平衡也是一门学问。在书店的分类系统中,二者经常合而为一,比如“卓越”(亚马逊)网上,就都归在“励志”的名下,里面“创业必修”、“人在职场”之类与“心灵鸡汤”兼收并蓄。这在我看来有点怪:现今的励志书多半是成功学,目标是建功立业,“心灵鸡汤”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前者是重口味,主“进”,后者清淡,主“退”;前者要强化欲望与意志,是打气的,后者则向往无欲无求的境界,好比放气。虽然不能说各类“心灵鸡汤”倡导的都是消极、无欲无求,然哪怕是也有“进”的意思,也是以“退”为进。玩笑地说,二者大的取向上有点似儒家和道家,一个要“有为”甚至“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一个则是“无为”,强调恬淡自适,放松与平衡——怎么能笼而统之作一处?当然圆融无碍的解释肯定是有的,儒道不是还互补吗?

就像儒家在诸子中长期占着统治地位一样,不管哪个时代,何种意识形态,励志总是主旋律。我小时候没听说过“励志”一说,不过其时并不缺少“励志”的教育,只是较少个人色彩而已。首先是“立志”——几乎别无选择,就是准备着做“接班人”,至于激励的形式,则是法门多多。如若报章上英雄人物事迹的报道或我们作文里的描述可以为凭,则较为普遍的形式是,每在紧要关头,“忽然”想起领袖的某条语录,或某位英雄的高大形象在脑海里浮现。因为出现频率高,几乎就是一种个人化的仪式了。至如集体性的,“进行时”的,齐声高呼或高唱“下定决心,不惜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大概都可以算是革命化的励志。后来读荷马史诗,发现诗人笔下的英雄在电光石火的当口,常有神到耳边来嘀咕几句,也是立马精神大振,勇力倍增。因想虽有“有神”、“无神”之别,这里神的出现与革命化励志的“忽然想起”,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以今人观点,都是完成某种心理暗示。如此想来,将精神按摩的“心灵鸡汤”与励志合二为一,理由相当充分——既然都作用于某种心理机制。

励志之普遍,几可说是无所不在。稍加追究,即可发现多少话语都有励志的意味。海明威借老渔夫之口说“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固然可以看作励志之言,加缪重释西西弗斯神话,声称不认输地推石上山,亦可作“励志”观。陆游慨叹“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自是一种悲怆心境,另一面却也是慷慨言志;李白喝酒发牢骚,牢骚中亦自豪气冲天,“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不是在励志?“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当然更是,只是我一直没闹明白,咬菜根为何算得上一项很严峻的考验?

大凡励志,都得有一点自期或是自许,有意无意间,把自己看作某个意义上的选民,见贤思齐,“高标准,严要求”,持续不断地考验自己。落实到行动上,“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都算题中应有,说起来这是对“天降大任者”的要求。俄国小说《怎么办?》里有个革命者拉赫美托夫,每日睡有钉的板凳磨炼意志,这形象激励了无数的人,虽然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也不免望而生畏。

好在励志通常更多地作为话语出现,有时也大似念咒,且励志的普遍性乃在于可在各种不同的人群中进行——励志这门学问也是有教无类的,各色人等均可入门,在不同的意义上,都是“选民”。年轻人励志,“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年老了,似乎更属喝“心灵鸡汤”的阶段,然照样可以励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最有意思的,我想是针对男性的励志,有了这性别身份,无形中已高半数人一等,自也就有相应的要求。故针对男性的励志来得特别多,也可以说,男性性别的本身似乎即足以构成某种激励。比如幼时怕打针,正待大放悲声,在场的人便道:“男孩子,要勇敢,哭,难为情吧?”这可视为婴幼版或初级阶段的励志,从小到大,有无数“男儿当自强”的自警自励在伴随着你,甚至讨不到老婆也可激发出豪气:“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刚发现的,这其实也是在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