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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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刘德伟想着送林振兴到家了就可以离开了,但林振兴的母亲迎了上来,紧紧地抱着林振兴,一点要分开的意思都没有,这让他有些感动,离开五六年,他们在拥抱那几分钟里面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刘德伟心想,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他们的心情,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与家人的关系。刘德伟跟家人关系还好,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得很好。他想了想林振兴,又想了想自己,觉得好像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叛逆期,这倒也谈不上是多大的成就,只是觉得有点遗憾,因为没有远离过,没有反抗过,也就永远无法体会到这种远离后又回归的复杂情感。

刘德伟发动了车辆,冲着窗外的林振兴喊道:“振兴,那我就先走了。”

林振兴此时才脱离他母亲的怀抱,说:“来都来了就多待一天啊,明天再回去,这两天真是谢谢你了。”

林振兴的母亲说:“别急啊,就在我们家多玩几天再走吧。”

刘德伟想到反正采访那边方文杰一个人也可以,而且他的确有点想家,但他此刻不可能立马赶回家,他只想体会在家里的感觉,哪怕是别人家也好。于是他给方文杰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方文杰那边倒也好说话,说没关系,明天上午再会合。于是刘德伟把车熄了火,停到林振兴家门口的一棵大树旁,到底是什么树他也不太清楚,因为做编辑的关系,他对纸的品种很清楚,但是对树的品种倒认不全。

他下车的第一句话是:“阿姨好。”

林振兴的母亲说:“你好,你好。”

他们一齐走进了林振兴家。林振兴的母亲把家里收拾得很好,东西摆放得特别整齐,门口的门神让刘德伟想起了郭忠仁家。林振兴的母亲从鞋柜里拿出拖鞋让他们换上,然后开口说了进门的第一句话。她的第一句话不是过问林振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不是问这位听口音像广东人的朋友是在哪儿认识的,不是告诉林振兴他的父亲病情现在怎么样,而是说:“你们饿不饿,我给你们煮点吃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亲人之间常聊的总是谈不上多有话题性,但往往最简单的话更能击中人心。

刘德伟说:“谢谢阿姨。”

刘德伟看着房子里的天井,看着洗衣机,看着停着的摩托车,看着摆放在客厅里的架子鼓,看着同样跟架子鼓摆放在一起的吉他,感觉像是自己来过这里,好像自己已经跟林振兴认识了许久,一起逃过课,一起组过乐队,但事实上他们才认识两天,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他第一次有。

林振兴的母亲跟林振兴说:“你爸在二楼,你去看看他吧。他听说你回来,昨天还特意让我带着去洗了个澡呢。”

林振兴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回应母亲的话,五六年过去了,在那五六年里面,他被骗过,被房东赶出来过,但眼睛从来都没有红过。

“那我先去忙了。”林振兴的母亲说。

小时候,刘德伟家没有搬进小区里的时候,住的是自建楼,同样是二层楼,他总是喜欢从二楼的楼梯扶手往下滑,他父亲每次见到都说要揍他。他总是喜欢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假装睡觉,不管是上午十点还是下午两点,他都会马上跑回屋里装睡,虽然闭着眼睛,但他能感觉到父亲来了,但好在他没有一次被真正揍过。他经常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所以他小时候总是以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睡一觉便好了。

楼梯不长,但是他们走得很慢,走到半截的时候,林振兴突然摸了一下扶手,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是从这里滑下去,但老被我爸打。”

刘德伟说:“啊,大家童年原来都一样,我也是,但是我爸要打我的时候,我总会跑回屋里睡觉,醒来就没事了。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睡醒就什么都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可是后来才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

林振兴显然没有听进去后半句,只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哎呀,原来还可以这样,看来我小时候还是太笨。”

林振兴在上最后几级楼梯的时候,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在到最后一级的时候停了下来。

刘德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下,以为他忘了带什么重要的东西上来,问:“怎么了?”

林振兴说:“我就是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

刘德伟说:“不是应该先叫爸爸吗?”

林振兴说:“有道理。”

林振兴的父亲躺在应该是从医院买回来的病床上,房间里的大床被拆了,放在旁边,也没有被搬走。病床旁边摆放着桌子,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药,有瓶装的,有袋装的,有散在纸上的。他的父亲穿着很整齐,显然做过精心的准备。桌子后面摆放着一台小电视,这是林振兴小时候时常用来打小霸王游戏机用的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音乐频道,节目是1994年香港红磡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上初中时林振兴就是因为这场演唱会而大受震动,暗暗立志一定会组一支乐队取代那群老摇滚教父,但是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并没有看到一丁点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