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活着的滋味(第5/8页)

杨先生的确以“我们仨”自豪:“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这样的话绝不是寻常家庭关系的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绝不是寻常生命态度的人能够说出。给她的人生打了满分的不是钱先生和她自己的卓著文名,而是“我们仨”的遇合,可见分量之重,从而使最后的失散更显得不可思议。第二部的标题是“我们仨失散了”,第三部的首尾也一再出现此语,这是从心底发出的叹息,多么单纯,又多么凄惶。读整本书时,我听到的始终是这一声仿佛轻声自语的叹息:“我们仨失散了,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失散在古驿道上,这是人世间最寻常的遭遇,但也是最哀痛的经验。《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和陈芸,一样的书香人家,恩爱夫妻,到头来也是昨欢今悲,生死隔绝。中道相离也罢,白头到老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夫妇之间,亲子之间,情太深了,怕的不是死,而是永不再聚的失散,以至于真希望有来世或者天国。佛教说诸法因缘生,教导我们看破无常,不要执着。可是,千世万世只能成就一次的佳缘,不管是遇合的,还是修来的,叫人怎么看得破。更可是,看不破也得看破,这是唯一的解脱之道。我觉得钱先生一定看破了,女儿病危,他并不知情,却忽然在病床上说了这样神秘的话:“叫阿圆回去,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杨先生看破了没有?大约正在看破。《我们仨》结尾的一句话是:“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很可能所有仍正常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家究竟在哪里,但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看明白,它肯定不在我们暂栖的这个世界上。

2003.7

生病与觉悟

一个人突然病了,不一定要是那种很快就死的绝症,但也不是无关痛痒的小病,他发现自己患的是一种像定时炸弹一样威胁着生命的病,例如心脏病、肝硬化之类,在那种情形下,他眼中的世界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他会突然意识到,这个他如此习以为常的世界其实并不属于他,他随时都会失去这个世界。他一下子看清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性原来非常有限,这使他感到痛苦,同时也使他感到冷静。这时候,他就比较容易分清哪些事情是他无须关注、无须参与的,即使以前他对这些事情非常热衷和在乎。如果他仍然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那么,他并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相反会知道自己在世上还该做些什么事了,这些事对于他是真正重要的,而在以前未生病时很可能是被忽略了的。一个人在健康时,他在世界上的可能性似乎是无限的,那时候他往往眼花缭乱,主次不分。疾病限制了他的可能性,从而恢复了他的基本的判断力。

可是,我们每个人岂不都是患着一种必死但不会很快就死的病吗?生命本身岂不就是这种病吗?柏拉图曾经认为,如果不考虑由意外事故造成的非正常死亡,每个人的寿命在出生时就已确定,而这意味着那种最终导致他死亡的疾病一开始即潜在于他的体内,将伴随着他的生命一起生长,不可能用药物把它征服。我觉得,这个看法有其可信之处。当然,寿命是否定数,大约是永远无法证实的。然而,无论谁最后都必定死于某一种病或某几种病的并发症,这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们不妨时常用一个这样的病人的眼光看一看世界,想一想倘若来日不多,自己在这世界上最想做成的事情是哪些,这将使我们更加善于看清自己的志业所在。人们嘲笑那些未病时不爱惜健康、生了病才后悔的人为不明智,这固然不错。不过,我相信,比明智更重要的是上述那样一种觉悟,因为说到底,无论我们怎样爱惜健康,也不可能永久保住它,而健康的全部价值便是使我们得以愉快地享受人生,其最主要的享受方式就是做我们真正喜欢做的事。

1998.2

老同学相聚

北大百年校庆,沸沸扬扬,颇热闹了一阵。我一向不喜热闹,所以未曾躬临诸般盛况。唯一的例外,是参加了一次同年级老同学的聚会。很不容易的是,在几位热心人的张罗下,全年级五十名同学,毕业了整整三十年,分散在各地,到会的居然达四十人之众。

阔别三十年,可以想象,当年的同学少年,如今都已年过半百,鬓毛渐衰了。所以,乍一见面,彼此间不免有些陌生。那三十年的日子,原是一天天过的,虽然不可避免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过程相当漫长,自己或经常见面的人往往不知不觉。而现在,过程一下子被完全省略了,于是每个人都从别人身上看到了岁月的无情印记,如镜子一样鲜明。久别后的重逢,遂因此而令人惆怅、惊愕,需要做心理上的调整。不过,这调整并不难做。我发现,只要是老同学相聚,用不了多一会儿,陌生感便会消失,当年那种熟悉的氛围又会重现。随陌生感一起消失的,是绵亘在彼此之间的别后岁月,你几乎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倒转,离别从未发生,仍然是当年的那些同学,仍然是上学时的那种情境。此刻,坐在这里听他们一个个讲述着三十年里的人生经历,我并没有听进去所讲述的具体内容,却从各异的谈吐中清晰地辨认出了每个人当年的性格和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