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丰富的安静(第6/7页)

5

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没有诅咒,没有叹息。沉默是复仇者最高的轻蔑。

6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7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8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9

在社交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洞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希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10

语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语言的家。饶舌者扼杀沉默,败坏语言,犯下了双重罪过。

11

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12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流,在此场合之外,既没有灵魂,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演了。

13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14

沉默是一口井,这井里可能藏着珠宝,也可能一无所有。

节省语言

1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2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3

希腊哲人大多讨厌饶舌之徒。泰勒斯说:“多言不表明有才智。”喀隆说:“不要让你的舌头超出你的思想。”斯多噶派的芝诺说:“我们之所以有两只耳朵而只有一张嘴,是为了让我们多听少说。”一个青年向他滔滔不绝,他打断说:“你的耳朵掉下来变成舌头了。”

每当遇到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我就不禁想起芝诺的讽刺。世上的确有一种人,嘴是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就只带着这一种器官,全部生活由说话和吃饭两件事构成。

多听当然不是什么都听,还须善听。对于思想者来说,听只是思的一种方式。他听书中的先哲之言,听自己的灵魂,听天籁,听无忌的童言。

少言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舌头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废话。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达的时候也必定会慎用语言,以求准确有力,让最少的话包含最多的内容。

4